第一部分(第6/17页)

“都是我不对。”我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几个礼拜后,托玛斯居然在课间休息过来找我。我吓得半死,愣在那儿不敢动,心想,这家伙又要来修理我了。结果,他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串话,我惟一听懂的是,他希望我原谅他,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一场不公平的决斗。

“不,要道歉的人是我,我不应该有戏弄你姐姐的念头……”我说,“要不是你先把我的嘴巴打烂,恐怕我会说出一些很难听的话呢!”

托玛斯羞愧地低下头来。在我眼前这个害羞、沉默的巨人,平常就像个游魂似的,一个人在教室和学校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其他的孩子都很怕他,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或正眼看他,尤其是我。现在,他低着头,几乎就要发抖了,吞吞吐吐地问我想不想和他做朋友。我说想啊!于是,他向我伸出手来,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了。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痛,但我尽力忍住了。那天下午,托玛斯请我去他家吃点心,还向我展示了各种奇怪的机器,那些东西全都堆在他的房间里。

“都是我自己做的!”他得意地告诉我。

我实在看不出来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好默默地点头,露出一副很钦佩他的表情。看来,这个大个子用纸板、废铁打造了一群朋友,而我正是第一个认识他这群朋友认识他这个秘密天地的人。我和他聊起去世的母亲,也谈到自己是多么想念她。我刚说完,托玛斯立刻不发一语地抱住了我。那一年,我们十岁。从此,托玛斯·阿吉拉尔变成我最要好的哥们,而我则成了他惟一的朋友。

托玛斯冷酷的外表遗传自他的父亲。阿吉拉尔先生是个有钱的房地产商,他的公司设在繁华的佩拉优街上,就在世纪百货公司的隔壁。他的优越感很强烈,永远都觉得自己有道理,对所有事情都满怀自信,却总觉得儿子是个懦弱的胆小鬼,而且智商也不高。阿吉拉尔先生仅存的希望,就是让这个人高马大的儿子去当兵了。

托玛斯有一个大我们一岁的姐姐,名叫贝亚特丽丝。我和托玛斯的友谊要归功于她,就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看到她父亲牵着她站在校门口,便想开个玩笑戏弄她,结果被托玛斯狠狠揍了一顿。真是不打不相识,否则,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跟他说话呢。贝亚特丽丝和她母亲简直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有那双眼睛像她的爸爸。她顶着一头红发,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她经常穿浅色丝质的衣服或者羊毛洋装。她拥有模特般高挑的身材,走路总像根木桩似的挺直了身子,还极度自恋,总把自己当成高贵的公主。她有双湖水绿的眼睛,但她老是坚持自己的眼珠子是“绿宝石和蓝宝石的结合体”。多年来她念的都是教会女校,或许就因为被修女管得太紧,只要她父亲一不在,贝亚特丽丝就会偷偷地用高脚杯喝茴香酒。她还喜欢穿名牌的丝袜,脸上化的妆就像电影里的吸血鬼。我实在受不了那副德行,对于我毫无掩饰的嫌恶,她也很不客气地用冷漠的眼神回报我。贝亚特丽丝有个在慕尔西亚当兵的男朋友,名叫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他是陆军上尉的长枪党员,总喜欢往头上抹厚厚的发蜡。这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他们家族在港口拥有许多船坞,所以他的官职,也都是靠他那个在国防部供职的叔叔游说来的。他经常发表枯燥无味的长篇大论,大多都是赞扬西班牙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民族,还说布尔什维克王国已经岌岌可危了。

“马克思已经死了。”他严肃地说。

“是啊,一八八三年就死了!”我回应他。

“你给我闭嘴!小混蛋,你再啰唆,我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

有几次,我瞥见贝亚特丽丝听了她上尉男朋友的蠢话,嘴角竟然漾起了浅浅的微笑,接着,她抬头望着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苦笑了一下,但立刻就把眼神从她身上移开了。过去,我死都不会承认,但这毕竟是我心里真正的感受:其实我很怕她。


一天下午,书店里突然来了个老朋友。我父亲正好去阿亨托纳镇替一套古董书估价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负责看店招呼客人,费尔明则爬上梯子,忙着整理最上层的书架,书堆得已经快碰到天花板了。太阳下山后,就在打烊前不久,贝尔纳达的身影出现在了橱窗外。她穿了一身便服,因为周四是她的休息日。看到我之后,她便立刻挥手向我打招呼。我又惊又喜,赶紧请她进门。

“啊呀!您都长这么高了!”她站在门口说,“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您已经是个大人了!”

她紧紧地抱住我,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摸摸我的头,又摸了摸我的肩膀和脸,看我是否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