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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去,打开车门。”他告诉安娜。这时,迈基不时无预警、决定掌控行动的自由意志又发作了。这回他让自己像自由落体,从最后一个台阶上倒进车里。可是潘戴尔无需担心,两个男孩在旁伸出胳膊等待着,安娜早已差遣好他们,她是那种一走上街就会自然而然差遣男生的女孩。

“轻一点,”她严厉地命令,“他可能会昏过去。”

“他双眼张开着啊。”一个男孩说道,同时做了一个典型的错误假设:看见一只眼睛,就假设另一只眼睛也还在。

“让他的头往后仰。”潘戴尔下令。

但迈基的头自己往后仰了,他们看得很不自在。他放低副驾驶的头枕,让迈基的头靠在上面,把安全带拉过他宽厚的腹部,系紧,关上门,谢谢那两个男孩,感激地对等在他后面的车辆挥手致意,跳上驾驶座。

“回去狂欢吧。”他对安娜说。

但他不再指挥她。她又变成原本的她,开始失心痛哭,不断说迈基这一辈子从没做过该被警察迫害的事。

潘戴尔开得很慢,恰如此刻的心情。而迈基,班尼叔叔一定会说,值得尊敬。迈基缠着绷带的脑袋随着转弯、避开坑洞而左摇右晃,若不是有安全带系在身上,他必然会跌到潘戴尔这一边。迈基一路上的表现大致如此,只是潘戴尔先前没想到他会有一只眼睛张开。遵循往医院的标志,紧急灯一直开着,坐得挺直,就像救护车驾驶开往雷曼街时的神情。甚至连碰到弯路时,他们的身体都没有歪一下。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欧斯纳德问,他在测试潘戴尔的掩护身份。我是派驻到本地医院的外国医生,我就是,他回答。我车上有个病重的伤员,所以别烦我。

在各个检查哨,警察都买他的账,一个警官甚至还挡下对面车道的车子,以示对伤员另眼相待。但是,这些作为其实都是不必要的,因为潘戴尔根本就没转进医院,而是直直往前,沿着来时路往北开,回到虾子在红树林树干上产卵的奇特雷,以及兰花是夜晚小荡妇的沙利瓜。他现在想起来,开进瓜拉瑞的时候,车流甚多,但是此时却没有车离城。他们独自在新月与澄净的天空下上路,只有迈基与自己。他向右转往沙利瓜,一个没穿鞋的黑女人,表情诡异地跑上前来,要他载她一程。他觉得不载她很差劲,但是身负危险任务的间谍不能让人搭便车,他在瓜拉瑞就已体会到了,所以他继续开。上坡的时候,看见地面慢慢变白。

他知道那个地点。迈基就像潘戴尔,热爱海洋。的确如此。潘戴尔回顾自己的一生,后知后觉地猛然发现,大海对他诸多争战不休的众神具有镇静的影响力,这也是在欧斯纳德出现之前,巴拿马的生活对他如此有益的原因。“哈瑞小子,你可以有你的香港,你的伦敦或你的汉堡,我不在乎。”有次探监日,班尼在菲利普袖珍地图上指出地峡给他看,“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哪里可以一面望见万里长城,一面看见埃菲尔铁塔呢?”可是从牢房的窗户里,潘戴尔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在他两边,他看见各种不同深浅蓝色的大海,各自朝不同的方向奔逃。

一头牛低着头站在路中央,潘戴尔刹车,迈基浑然无觉地向前滑,脖子卡在安全带底下。潘戴尔放开他,让他滑到地板。迈基,我在对你说话啊,我说我很抱歉,不是吗?那头牛悻悻然让开。绿色的标志指引他到自然保护区。他记得那里有古老的部落营地,有高耸的沙丘,还有汉娜说是由贝壳构成的白色岩石。接着就是沙滩。马路变成小径,像罗马大路般笔直的小径,两旁树篱耸立如高墙。偶尔,两旁的树木伸出手来,在他头顶合掌祈祷;偶尔树木隐去,让他看见平静大海上格外宁静的天空。一轮新月努力让自己的身影看起来比真正的体积更大。一层纯洁的白雾浮现在月牙尖上。繁星如此之多,宛如粉末。

小径到了尽头,他仍继续开。越野车真是不可思议。巨大的仙人掌犹如浑身涂黑的士兵,矗立在两旁。停!下车!把手放在车顶!证件!他继续开,经过一个要他别再前进的告示牌。他想着轮胎痕迹。他们会追查越野车。怎么做呢?查看巴拿马每辆越野车的轮胎吗?他想到足迹。我的鞋子。他们会追查我的鞋子。怎么做呢?他想起山猫。他想起玛塔。他们说你是间谍。他们说迈基是另一个间谍。我也是。他想起大熊。他记起露伊莎的眼睛,惊恐得无法问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哈瑞,你疯了吗?清醒的人比我们所知道的更疯狂,他想着。而疯狂的人,也比我们部分人愿意承认的更清醒。

他缓缓停下车,查看地面。要如铁一般坚硬的地面。他找到了。镂洞蚀孔的白色岩石,就像无生命的珊瑚,百万年来没有任何足迹踏上过。他下了车,让车头灯亮着,走到车后,那里有他为潮湿天气所准备的缆绳。他搜寻菜刀,耗时之久让他开始惊慌,然后才想起菜刀在迈基那件烟装外套的口袋里。他割下四英尺长的绳子,绕到迈基那边的门,打开,把他拉出来,轻轻放到地面。仍然俯卧,但屁股已不再朝天翘起,因为这趟车程改变了他,他宁可半侧着身子,而不是腹部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