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不体面的俱乐部(第2/4页)

“继续说吧,”他感觉自己有点胡闹,“对不起,我有点不会说话了……总之,我就坐在那里,一个年轻学生敲过门就进来了。其实也就十九岁,但看起来还要年轻些。他名叫戴尔特·弗雷。他是我的一个学生,头脑聪明,外貌出众。”史迈利又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也许这是他的心病,他的弱点,所以才在旧事重提时感到如此历历在目。

“戴尔特长得很帅,额头高高的,一头浓密的黑发乱蓬蓬的。他的下半身是畸形的,我看是因为小儿麻痹症。他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身子就重重地撑在上面。他在那所规模不大的大学里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传奇人物,那些人觉得他很有拜伦的风范。事实上,我从来没觉得他有多传奇。德国人对寻找天才少年很热衷,你们也知道,从赫尔德48到施特凡·格奥尔格49——有些人把他们从小就奉为名人。但你没法去膜拜戴尔特。他有一种很强烈的独立性,自身带有一种能把最有决心的人吓跑的冷酷。戴尔特的防御心理很强,这不仅是因为身体的残缺,更因为自己的种族,他是犹太人。到底他是怎么在学校里保持地位的,我不得而知。很可能他们并不知道他是个犹太人——他那帅气的模样可能很像南方人,我猜跟意大利人那样,但我还是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看来,他显而易见就是犹太人。

“戴尔特是个社会主义者。即便在那些日子里,他对自己的见解也是毫无遮挡的。我曾经考虑过把他招进来,但是招一个显然会被关进集中营的人,花工夫折腾起来也是白搭。再说,他太反复无常,太冲动行事,太引人注目,太自命不凡了。他在学校里是所有社团的头儿——辩论社,政治社,诗歌社等等。在所有的运动协会里,他也都有一个名誉职位。在大学这个新生必须通过喝酒来证明男子气概的地方,他也有胆量滴酒不沾。

“这就是戴尔特:高个子,帅小伙,威风凛凛的瘸子,同龄人的偶像;一个犹太人。这就是那个炎热的夏天夜晚来找我的人。

“我请他坐下,给他酒,他不要。我去煮咖啡,我想是这样的,就在一个小煤气炉上煮的。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的是我上次讲的济慈。我抱怨应用在英国诗歌上的德国批评方法,这引发了我们的一些讨论——跟往常一样——关于纳粹对‘颓废’的艺术阐释。戴尔特故意把旧事全部拎出来讲,然后慢慢变得直言不讳,从对现代德国的谴责讲到纳粹主义自身。我自然地保持着警惕——我觉得比起现在,当时我还不那么像个傻子。到最后,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对纳粹的看法。我也直白地说,我不想批评自己的东道国,至少,我不觉得政治有什么乐趣。对他的回应,我一直忘不了。他非常愤怒,跺着双脚,用德语冲我大吼:‘我们不是在谈什么乐趣!’”史迈利突然停下来,看着桌子对面的吉勒姆:“不好意思啊,彼得,我实在太啰嗦了。”

“哪里的话,老伙计。你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讲故事。”曼德尔咕哝一声,表示同意;他坐在那里,双手颇为僵直地放在桌子上。房间里没别的光源,只有炉火的亮光,把他们的影子高高地投射到身后的毛坯墙上。酒瓶已经空了三分之一;史迈利给自己斟了一点,然后递过去。

“他对我大发雷霆。他简直无法理解我能够用一套独立的批评标准去评论艺术,却对政治如此麻木,我怎么能在战火蔓延三分之一个欧洲的时候还忙着嚷嚷艺术自由。难道当代文明就要毁于一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十八世纪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让我把二十世纪给扔到一边去?他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他喜欢我的研讨班,而且觉得我是个开明的人,结果他发现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恶劣。

“我让他走了。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不管怎么样,在理论上,他也是信不过的——一个在校的叛逆犹太人过得自由自在,实在不可思议。但我一直盯着他。那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是一个长假。在三天之后的期末辩论上,他特别口无遮拦。他真是吓到人了,然后大家都不说话,心里慌慌的。那个学期结束时,戴尔特走了,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连道别都没有。我没想过还会再见到他。

“那大概是六个月之后的事。我到德累斯顿50附近看朋友,那是戴尔特的家乡,我提前半小时到了车站。与其在月台逛来逛去,还不如出去散个步。车站几百米外,有一栋相当阴森的十七世纪高楼。楼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竖着高高的铁栏杆,还有一道熟铁造的门。显然,这里被改成了一个临时监狱;一群被剃光头发的囚犯,有男有女,就在院子里绕着四周舒活筋骨。两个守卫拿着冲锋枪站在中央。我盯着那边看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比其他人都要高,走路一拐一拐的,努力跟上别人的节奏。那就是戴尔特。他们已经把他的拐杖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