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橙色窗帘(第2/5页)

“是吗?她最近又交了新男朋友吗?”安娜贝丝拧开淋浴间的水龙头,然后退到洗脸台前,等水变热。

“我还以为你比我清楚呢。”

安娜贝丝伸手拿过牙膏,摇摇头。“我只知道她去年十一月和小西泽分手了。我就想知道这个。”

吉米穿上鞋子,忍不住露出微笑。安娜贝丝老喜欢称呼巴比·奥唐诺为“小西泽”,再不然就是一些更加不堪入耳的诨名。这不只是因为巴比·奥唐诺是个装腔耍酷、自以为是什么道上兄弟的小浑球,最主要还是因为他那肉乎乎的五短身材确实颇有几分爱德华·罗宾逊的影子。凯蒂去年夏天开始和他交往后,家里的气氛确实紧张了好一阵子。他那几个大舅子信誓旦旦地跟他保证,要他有必要时说一声,他们很乐意做了那个小兔崽子——吉米不是很确定,萨维奇兄弟这番宣言究竟是因为看不惯自己疼爱的继外甥女竟和这种人渣搞上了,还是因为巴比·奥唐诺渐渐成了气候,威胁到了他们的地盘。

最后是凯蒂自己决定和他分手的。除了一堆半夜三更打来的电话,以及去年圣诞节,巴比和罗曼·法洛出现在马可斯家门前,差点儿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外,这手分得还算平和。

安娜贝丝对巴比·奥唐诺的这种憎恨在吉米眼里颇为有趣。他常常私下臆想,安娜贝丝之所以会对巴比这样深恶痛绝,或许不只是因为他长得像爱德华·罗宾逊,并且睡了她的继女;或许还因为相较于她的哥哥们——尤其是玛丽塔去世前那几年的吉米——这种她眼中真正的“专业”罪犯,巴比不过是个什么也算不上的半吊子罢了。

玛丽塔去世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当时,吉米正在温斯洛的鹿岛州立监狱服那两年有期徒刑。在一次周六探监时,玛丽塔抱着挣扎不休的五岁的凯蒂,告诉吉米,她手臂上的一颗痣不知怎么颜色变深了,她决定星期一去小区诊所让医生看看。图个安心罢了,她是这么说的。四周后,玛丽塔开始接受化学治疗。她第一次告诉吉米那颗痣的事六个月后,玛丽塔便去世了。在那之前的许多个周六,吉米只能坐在那张到处是烟疤的深色大木桌——那上面累积了超过一世纪的汗液精液和无数罪犯的喊冤或是懊悔之词——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一周比一周憔悴苍老。到去世前最后一个月,玛丽塔已经病到无法前去探监,甚至无法提笔写信,吉米也只好满足于偶尔的几通电话——但电话中的玛丽塔不是疲倦虚弱到气如游丝,就是因为药物作用思绪紊乱到接不上话,通常是两者兼有。

“你知道我最近一直梦到什么吗?”有一次在电话中,她喃喃说道,“每天都梦到哪。”

“你梦到什么了,宝贝?”

“橙色的窗帘。大大的、厚厚的橙色窗帘……”她咂咂嘴,吉米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玛丽塔用力吞水的声音。“好多橘红色的窗帘,挂在晾衣绳上,让风吹得啪哒啪哒直响,吉米。飘啊飘。就这样,风一直吹,窗帘一直飘,飘啊飘啊飘。数不清的橙色窗帘,在一片完全看不到边际的田野里,不停地飘啊飘……”

吉米等了一会儿,但玛丽塔却不再作声了。他怕她就这么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于是赶紧开口说道:“凯蒂最近乖不乖?”

“啊?”

“我问你凯蒂最近乖不乖,亲爱的。”

“你妈把我们照顾得很好。不过她有些伤心。”

“谁伤心?我妈还是凯蒂?”

“都是。唉,吉米,我要挂电话了。头好晕。好累。”

“好吧,你好好休息吧,宝贝。”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吉米?我们从没有过橙色的窗帘,对不对?”

“对。”

“真怪。”她说道,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真怪。

是啊,是很怪。婴儿时期就已经在那里的一颗痣有一天竟会突然变黑,而短短二十四个星期后——那时你几乎已经两年不曾和你的丈夫一起躺在床上,让你俩的脚交缠在一起——你就被放进一个四四方方的长盒子里,而你那上了手铐脚镣的丈夫却只能站在五十码外,让两名武装警卫架着,怔怔地看着你入土。

葬礼后两个月,吉米终于假释出狱。他穿着被捕离家当天穿的衣服站在厨房里,对着已经成了陌生人的女儿微笑。他或许还记得她生命中的前四年,她却浑然不知。她只记得后头那两年,或许再加上一些记忆的片段。她只记得自己每个周六都会被带到那个阴冷潮湿、始终飘着一股恶臭的大房间,隔着一张疲态毕露的长桌,看着这个以前或许曾在家里看到过的男人;那幢建在印第安人的旧坟场上的古老建筑,外头狂风呼啸,里头天花板低垂,四壁渗水发霉。吉米站在厨房里,同女儿远远地互相打量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他蹲下来,满心的无依和恐惧;他轻轻握住女儿的一双小手,突然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仿佛飘在半空中,俯视着底下这两个人。飘在半空中的那个他心里想着:老天,多么可怜的一老一小。两个陌生人,站在破烂不堪的厨房里,打量着对方,在心里努力尝试着不去恨她,恨她就这样抛下他们,要他们不得不守着彼此,茫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把日子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