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因为它折断了(第2/5页)

据凯蒂的说法,她父亲通常是个讲理的人;但有一晚,她曾倚在布兰登胸前,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喃喃控诉道:“他一说到你就发狂,像个疯子似的。我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回家,醉得都口齿不清了,却还一直在那边跟我念,说我妈的事,说她有多爱我什么的;然后他就说了:‘该死的哈里斯那一家子,全是些人渣。’”

人渣!这两个字像一口浓痰似的哽在布兰登喉咙口。

“‘你离他们愈远愈好,听到了没有,凯蒂,我就要求你这一件事。求求你。’”

“所以呢?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布兰登问道,“你怎么会跟我在一起呢?”

她翻过身子,枕着布兰登的手臂,对他惨然一笑。“你真的不知道?”

这是实话。布兰登确实不知道。凯蒂是一切。是至高无上的女神。而布兰登却只是,嗯,布兰登。

“我真的不知道。”

“因为你很善良。”

“我是吗?”

她点点头。“我看过你对待雷伊和你妈妈的样子,甚至街上随便什么人都一样,你对他们都那么好,布兰登。”

“很多人都对人很好。”

她摇摇头。“对人好和善良是两回事。”

听凯蒂这么一说,布兰登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还没遇到过不喜欢他的人——不是人缘超好超受欢迎那种喜欢,而是“布兰登那小子还算不错”那种喜欢。他不曾树敌,小学毕业后就没再打过架,甚至没听过人家跟他说过一句重话。也许这真是因为他很善良;也许,正如凯蒂所说,这并不常见。或者,这也许只是因为他天生就不是那种会把人惹毛的人。

除了凯蒂的父亲。那是一个谜,但那种情绪却货真价实,不容否认:恨。

半小时前,布兰登刚刚在木屋超市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股浓浓的仇恨——那股从吉米·马可斯身上散发出来的,压抑而沉默的仇恨,像是某种具有强烈感染力的病毒。他几乎无力招架,连一句话都没法好好说出口。回家的路上他甚至不敢直视雷伊的眼睛;那仇恨叫他不觉自惭形秽起来,仿佛他头上爬满虱子,牙齿上全是齿垢似的。虽然,就他的理解,这仇恨来得毫无理由——布兰登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凯蒂父亲的事,事实上,他根本不算真的认识他——但这层理解并不会降低那股恨意的杀伤力。布兰登明白,如果他身上着了火,吉米·马可斯恐怕连撒泡尿帮他灭火都不肯。

布兰登不能打电话给凯蒂;他担心对方有来电显示,会动手查询来电者身份。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几乎就要按下拨号键了,但他只要一想到接电话的人可能是马可斯先生或巴比·奥唐诺或哪个神经兮兮的萨维奇兄弟,话筒就会从他汗湿了的手中滑落回座机上。

布兰登不知道到底谁比较可怕。马可斯先生乍看之下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不过是布兰登从小光顾的杂货店的老板,但他身上却散发着某种东西——不只是对布兰登的痛恨——某种叫人坐立难安的东西,某种足以做出某些事情的能力;虽然布兰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那东西就是在那里,叫人一遇上他就不由得降低音量,东闪西躲就是不敢直接迎上他的目光。巴比·奥唐诺则是那种没人知道他到底靠什么维生的人,但你要是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他走过来了,也会不由得想要过街闪躲。至于那群萨维奇兄弟,平日行径之乖戾火暴,直叫人以为他们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萨维奇兄弟是平顶区有史以来最疯狂、最暴戾、最莽撞的一群神经病,一个个不但脾气暴躁,而且一触即发;要是把能惹毛他们的事情一一记录下来编成书,少说也有《旧约》的厚度。他们又蠢又变态的父亲和体弱多病、早早便过世了的母亲,生小孩像是某种专门制造不定时炸弹的生产线一般,每隔十一个月便蹦出一个成品。这群兄弟从小就挤在一个大约只有日本制造的收音机大小的房间里一起长大;那房间不但小,而且阴暗,阳光叫当年横跨平顶区的高架铁路遮去了大半(铁路在布兰登小时候被拆掉了)。小公寓的地板向东严重倾斜,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总有二十一小时有火车不断轰隆隆地驶过,震得原本就破烂不堪的三层木造公寓楼愈发摇摇欲坠;这群兄弟十天中总有八九天一早就被硬生生震醒,一个个被震落在地板上叠成人肉小山,像一群穷凶极恶的港口老鼠似的以拳头代替晨间咖啡,互殴醒脑兼清掉一肚子隔夜臭屎。

早几年,外人根本分不出来这群兄弟谁是谁——无从分辨也无意分辨;萨维奇兄弟反正就是萨维奇兄弟,同一窝里孵出来的坏蛋,同一棵树上发出来的烂芽,像塔斯马尼亚獾似的总是集体行动,挟带滚滚烟尘由街道这头晃到那头。你要是不幸在街上看到这团烟尘朝你滚来,你总要往旁边退一步,暗自祈祷他们快快找上别人,或是干脆像阵疯狂而盲目的旋风似的呼啸而过,压根儿不曾注意到你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