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血泊中(第4/7页)

他是在出狱一年后、假释期还有两年才满的时候认识安娜贝丝的。那时候,他和凯蒂之间的关系才刚开始加温起飞——她的戒心还在,却似乎愈来愈习惯有他随时在她身边;而吉米也慢慢习惯了那永无止境的疲倦感——他一天工作十小时,还得满市奔波接送凯蒂上下学,在他母亲家和托儿所之间往返。他又倦又怕;这是当时与他形影不离的两种感觉,日子久了他甚至以为它们会跟着他过完一辈子。他常常会在恐惧中惊醒——害怕凯蒂在睡梦中翻身时一个不小心让床单枕头闷死了,害怕经济持续不景气,自己迟早会丢了工作,害怕凯蒂下课时在操场玩时从单杠上摔下来,害怕她会需要什么他负担不起的东西,害怕自己将在这种爱与责任与恐惧与疲倦的交互煎熬中过完这一生。

那天,吉米就是拖着这一身疲倦走进教堂,参加安娜贝丝的哥哥威尔·萨维奇和泰芮丝·西基的婚礼:好一对其貌不扬的新人,同样的五短身材,同样火暴的烂脾气。“早生贵子”是婚礼上老掉牙的贺词了,吉米却只能想象这两个人制造出一窝扁鼻子坏脾气的小杂碎,任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一窝小浑球,沿着白金汉大道呼啸来去,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吉米当年还带徒弟的时候,威尔也是他那一伙的成员;对于吉米咬牙挺身代众人去蹲了两年苦牢,出来还有三年的假释期要挨,他自然是感激涕零。事实上,要不是吉米当年硬要娶那个波多黎各裔的马子,否则身材五短、脑容量也大不到哪里去的威尔大概会把吉米当作偶像来崇拜。

玛丽塔过世后,平顶区的街坊邻居纷纷交头接耳:看吧,早说过了,偏偏要娶个外国人,逆道而行注定要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个凯蒂,啧啧,倒是个美人胚;混血种十之八九都长得不错。

吉米即将假释出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堆人便早早排队等着邀揽他入伙。说到闯空门这行,历来多少道上的高手都是出身平顶区,而吉米入狱前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高手中的高手。面对这些热情的邀约,吉米只能再三拒绝:不了,真的承蒙大家看得起,不过我不打算走回头路了,为了孩子嘛,这你们应该能理解吧;但众人却只是一味微笑点头,根本不相信他能撑多久。等你尝到苦头,得在缴汽车贷款和给凯蒂买份像样的圣诞礼物之间做选择时,回头路你会抢着走。

吉米后来的表现却让众人跌破了眼镜。吉米·马可斯,道上传说中的妙手天才,年纪还没大到可以合法走进酒吧就已经出道带徒弟的人物,轰动一时的凯达科技失窃案以及一堆数也数不清的大小窃案背后的主谋,竟然真的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了;他的意志之坚定,与道上关系了断之干净,直叫人以为他这是在嘲笑他们。妈的,真正吓人的还在后头呢!谣传吉米有意盘下艾尔·第马柯的杂货店,让老人退休养老去,而盘店所需的资金据说来自他当年在凯达科技那一票中暗扛下来没让警方查封的那笔钱。吉米·马可斯要穿上围裙改行当杂货店老板?

在威尔和泰芮丝的婚宴上,吉米邀请安娜贝丝共舞,在场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人互拥,随音乐摇摆的身影、凝视彼此的角度,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他搂着她,大手掌轻抚过她的腰背,而她则顺着他的动作往他掌心倚去。他俩从小就认识啦,现场有人轻声说道,虽然他是比她大了几岁。姻缘天注定哪,说不定那个波多黎各女人是注定要早死。

那是一首瑞琪·李·琼丝的曲子,吉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里头的一段歌词总是能深深地打动他。“喏,再会吧,男孩们/我亲爱的男孩们/我的愁眼西纳特拉……”吉米拥着安娜贝丝随歌声起舞,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唱出这一段歌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放松平和,当瑞琪·李·琼丝悠悠的吟唱声再度随和声响起时,他也再度跟着轻声唱道:“再会吧,寂寞大街。”他微笑着望着安娜贝丝那双澄澈晶亮的绿眼,而安娜贝丝则回报以柔柔浅浅的一笑,柔柔浅浅却足以撼动他的心肺。就这样,两人相拥而舞,虽是首度共舞,那默契、那熟稔契合的身形却像之前已经共舞过无数次了。

他俩一直待到最后——他们并肩坐在宽敞的前廊上,抽烟聊天,啜饮淡啤酒,点头微笑送走一批批酒足饭饱的客人,直到夏夜晚风挟带寒意徐徐吹来。吉米脱下外套,披在安娜贝丝肩上,然后继续告诉她关于监狱与凯蒂,关于玛丽塔那个橙色窗帘的梦的种种。而她则对着他娓娓诉说,说自己夹在一群疯狂野蛮的兄弟之间成长的经验,说那年冬天她凭着一身舞技独闯纽约最终黯然而归的故事,说她在护士学校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