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被放逐的族群(第2/8页)

“你离开大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锁定在前面的街道上。

“嗯。他最近的举动,呃……他最近的举动很怪,很诡异。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儿也不像平日的他。他甚至开始吓到我了。”

吉米转头看着她,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微笑几乎让她想一掌掴过去。在他的眼底,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风雨中爬上电线杆的疯狂少年。

“你就从头说起吧,”他说道,“从大卫举动变得怪异的时候开始说。”

“你知道些什么,吉米?”

“知道?”

“你显然已经知道一些事了。你对我的话并不感到惊讶。”

那抹微笑自吉米脸上退去了,他身子往前一倾,十指交缠搁在大腿上。“我知道他今天早上被警察带走了。我知道他开了一辆车头被撞凹一块的日本车。我知道关于他真是怎么弄伤手的,他跟我说的是一套,跟警察说的是另一套。我知道他当晚曾经见过凯蒂,但他却一直等到警察都找上门来后才跟我提起。”他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没错,我确实已经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瑟莱丝心头突然涌过一阵同情。她想象她可怜的丈夫坐在审讯室里,两手说不定还给铐在桌上了,明晃晃的灯光打在他原本就苍白的脸上。然后她又想起昨晚,想起大卫的头突然又出现在门边,一脸狰狞与疯狂,恶狠狠地瞅着她;然后恐惧便取代了同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大卫周日凌晨三点回到家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是血,别人的血。”

就这样,她说出口了。简单几个字从她口中冒出,进入大气之中,倏地在她与吉米前方形成了一道墙,往上然后向下延伸;就这样,简单的几个句子将她和吉米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关入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刹那间,街上的噪音淡出了,徐徐微风也暂停了;除了吉米淡淡的古龙水味和五月的艳阳晒在水泥台阶上的味道,瑟莱丝什么也听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了。

吉米终于再度出声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让一只巨掌攫住了喉头似的。“他是怎么解释自己身上的血的?”

她跟他说了。她什么都跟他说了,从凌晨那幕一直说到昨晚的吸血鬼。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听进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看着他挣扎着想闪躲。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箭头,直直地射进他的身体,烧得他五脏俱焚。他双唇扭曲,目光僵硬瑟缩,脸上的皮肤失去了血色,她几乎看得见那薄薄的皮肤底下的骨骸。她脑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吉米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干尸,十指枯瘦如鹰爪,颚骨决然地撑着,光秃秃的头盖骨上只剩小蛇般蔓延的苔藓……她的体温霎时降到冰点。

当滚滚热泪无声地沿着他两颊落下时,她强忍住冲动,没有拥他入怀,感觉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上衣,再沿着她背脊往下流去。

她到底没有住嘴。因为她知道她一旦停下来,就永远不会再开口了。所以她不能停。她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让人知道,为什么她会离开她的丈夫,那个她曾发誓要生死相守的男人,也是她儿子的父亲,那个会说笑话逗她笑、会轻抚她的手、会提供自己的胸膛让她枕着安然入睡的男人,那个从不抱怨、从不曾对她拳脚相向、一直都是个好父亲好丈夫的男人。她必须把这一切说出来,让人知道她有多么困惑不解,为什么她所熟悉的那个男人竟会消失了,仿佛她所熟悉的那张脸不过是个面具,而如今面具终于黯然落地,她眼前只剩一个面目狰狞的畸形怪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终于,她把话说完了。“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吉米。我还是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的血。我不知道。我无法确定。我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害怕好害怕。”

吉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的上半身倚着台阶的铁栏杆。他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而他的嘴巴仍因震惊而微张着。他半眯着眼,注视着瑟莱丝,那专注而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锁定在几条街外某个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上头。

瑟莱丝说道:“吉米。”但他只是挥挥手,颓然闭上了眼睛。他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

那几堵无形的墙突然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瑟莱丝对着路过的乔安妮·汉弥顿点头致意,她则以某种同情中又依稀带着怀疑的目光匆匆瞥了两人一眼,咔嗒咔嗒走远了。那些淡出的噪音一下子全都回来了:那些哔哔声,那些门开开关关的吱嘎声,呼唤那些遥远的名字的声音。

当瑟莱丝再度回头看着吉米时,在刹那间让他的眼神震慑住了。他两眼明亮清澈,双唇紧闭,膝盖紧紧并拢,贴在胸前。他的两条手臂搁在膝上,她能感觉到他脑子里奔流着一股强烈的、侵略性的智慧,他的脑子显然正以大多数人穷尽一生精力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质量飞快地运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