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如瀑入海,如山临日(第3/4页)

残树之旁盘膝而坐的苦荷苦涩的笑容,也渐渐变得明妍起来,不知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门下真正的关门弟子,那位天性合自然的海棠朵朵,微笑赞叹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天道更迭,便是这个道理。”

庆帝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半晌后微微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向旁边挪了一步,给背着四顾剑的王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以帝王之尊,以宗师之位,竟然给十三郎让开了一条道路!

奄奄一息的四顾剑很艰难地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唇里渗出一些血沫子,微弱的声音里狂戾之意依然还在:“我这徒弟怎么样?”

“师傅,不要说话了。”

王十三郎像哄孩子一样哄着自己的师尊大人。他并没有在庆帝出乎所有人意料让路之后,马上选择下山,而是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走到了庆帝的身旁,低下了身子,拾起了一样东西。他拣得是如此自然,就像今日光芒万丈的庆帝似乎不存在一般。

他拣起的是四顾剑断落的右臂,和那把普通的剑。

王十三郎背着四顾剑,一手拿着一只断臂和一把剑,一手用细梁当成平日里惯用的青幡,就这样消失在了大东山的石径上。

片刻后,隐隐传来四顾剑狂歌当哭的嚎声,和一片狂戾的悲笑声,回荡在山谷中,久久不能止歇。

……

……

皇帝可以杀死十三郎而没有动手,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与安之间的关系。四顾剑哭笑相和,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垂死的宗师,在最后一刻也要看看庆国的皇帝,究竟会不会犯下什么错。

皇帝没有犯错。他没有必要因为提前消灭东夷城的将来,而让自己与庆国的将来离心。王十三郎的坚毅心境虽令他有些动容,但他依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

他一如既往地自信,狂妄地自信。而这种自信在今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不拜服。

皇帝知道四顾剑死定了,他知道全力的王道一拳会带去怎样的伤害。即便四顾剑还能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可一个断臂伤重卧床的大宗师,又算什么?

当然,这依然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让开路。因为以他的性情,对于所有的敌人,都应该在最好的时机内率先铲除。范闲也不是他考虑的真正原因。

皇帝没有出手的真正理由,是因为五竹往前踏了一步。

……

……

四顾剑走了,苦荷也走了,他是飘走的。北齐的国师飘然而去,去自己的故土,痛苦地等待生命最后几日的煎熬。天下四大宗师,经此一役,便去其二。三方势力间的大势对比,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庆国一统天下的最大障碍,从今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直到苦荷也离开了大东山顶,五竹才缓缓地收回自己踏前的一脚,收回了自己无声无息的威胁。

在这等时刻,还敢威胁庆国皇帝的,整个天下,就只有五竹一人。

庆帝平静温和看着他,开口说道:“老五,我需要你一个解释。”

当着五竹的面,皇帝陛下很自然地称呼对方老五,很自然地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

五竹缓缓低头,半晌后说道:“我不喜欢。”

是的,这位瞎子宗师在大东山顶养伤一年多,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什么,话变得越来越多,表情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也开始拥有了一些普通人应该拥有的情绪,比如喜欢,比如不喜欢。

只是他的情绪表现得比较极端,和他此时脸上的冷漠并不相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管你什么一统江山的霸业,管你什么花了二十年营造的惊天大局,我不喜欢的事情,你就不要做。

“少爷让我保护你的安全。”五竹抬起头来,隔着黑布看着皇帝,说道:“你现在是安全的。”

他有些时日没有称呼范闲为少爷了。

庆帝面色平静,并没有一丝恼怒。他知道老五当年和叶轻眉在东夷城的时候,和四顾剑有些旧谊,至于苦荷,他也清楚,范家小姐如今还在苦荷门下。

不过那两位大宗师已经废了,马上便要死亡。庆帝并不担心什么,平静看着五竹说道:“老五,跟我回京都吧。”

五竹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片刻后抬起头说道:“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但没有记起来,那个人是你。”

那个人自然是当年曾经练过上下两卷无名功诀的人,在范闲小的时候,五竹便曾经对他说过,只是却不记得是谁曾经练成,今日他才想起,原来是庆国的皇帝。

五竹脸上的黑布显得格外挺直:“再见。”

最后这句再见,五竹是对着盘膝疗伤的叶流云所说,说完这句话,他一手握着腰畔的铁钎,平静地走向了石阶,开始下山。他没有和皇帝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对身后这座住了一年多的古旧庙宇表示告别,便再次消失在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