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建文朝事之得失(第2/2页)

《史窃》:“革除元年,礼部左侍郎陈性善上书言事,上悉允行;群臣酌议,复有不便者更之。性善人朝,叩头言曰:‘陛下不以臣愚,猥承顾问,臣僭陈上听,许臣必行,今又更之,所谓为法自戾,无以信于天下矣。高皇帝临御三十一年,未尝听人一言,犯颜者戮无赦,陛下受言而不终,反不如高皇帝不受之为愈矣。’上曰:‘皇祖天禀神智,群臣莫及,然每人言有理,则亦从之,非愎谏也。朕性愚昧,暗于治理,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敢不受谏。卿言为法自戾,深中朕过,非卿忠谠,朕何以得闻过失?赏绢百匹,以旌直臣。’”

《史·陈性善传》:“一日帝退朝,独留性善,赐坐,问治天下要道,手书以进。性善尽所言,悉从之,已,为有司所格。性善进曰:‘陛下不以臣不肖,猥承顾问,既僭尘圣听,许臣必行,未几辍改,事同反汗,何以信天下?’帝为动容。”以此证《史窃》之说,其事为必有,且互见帝之虚衷。惟《史窃》有高皇帝未尝听人一言之语,恐无是理,盖语气轻重间失之耳。

帝仁柔乐善,实为守文令主,但英断不足,所用齐泰、黄子澄固非任当日艰巨之材;即所敬信之方孝孺亦不免迂阔之诮,主张削藩,轻为祸始。然方以古官制、古宫殿门名日夜讲求,自命制作,其所以应变之道,多不中窾要。后人特以齐、黄及方皆能死事,正学先生被祸尤酷,百世崇拜其大节,然于事实之得失则不可不知也。

削藩一事,古有明鉴,正学先生以学问名世,何竟不能以古为鉴,避其覆辙!汉初强宗,与明初同,贾谊痛哭而谈,未见用于文帝,至景帝时,晁错建议削藩,遂有吴、楚七国之变,以师武臣力,仅而克之,天下已被涂炭,且祸本未拔。至武帝时,用主父偃推恩之策,诸王之国,不削自削。至强藩尽而又无以制异姓之奸,王莽篡汉,诸侯王无一能与抗者,此为别一义。果不主削藩,自当权有无强宗之利害;既主削藩,则贾谊之说、主父偃之谋不可废也。且当时明明有上此策者,帝甫即位,当洪武三十一年,未改建文之号之日,高巍已言之,帝固不省,齐、黄亦不为意,时方孝孺已至,帝方倚以致太平,倘助巍之说,必可见听,亦竟不然,此不能不谓帝之暗,亦诸臣之疏也。

《高巍传》:“惠帝即位,上疏乞归田里。未几,辽州知州王钦应诏辟巍,巍因赴吏部上书论时政,用事者方议削诸王,独巍与御史韩郁先后请加恩,略曰:‘高皇帝分封诸王,比之古制既皆过当,诸王又率多骄逸不法,违犯朝制,不削朝廷纲纪不立;削之则伤亲亲之恩。贾谊曰:“欲天下治安,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今盍师其意,勿行晁错削夺之谋,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诸王子弟分封于北,如此则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臣又愿益隆亲亲之礼,岁时伏腊使人馈问,贤者下诏褒赏之;骄逸不法者,初犯容之,再犯赦之,三犯不改,则告太庙废处之,岂有不顺服者哉?’书奏,上颔之。”颔之者,不置可否耳。观其削夺日亟,则帝与用事诸臣成见已定,良言不能入也。巍言在洪武三十一年十月,削藩事甫动,亟用其言,朝廷与诸王尚未尽成隙,既隆其礼,又推以分封之恩,违言何自而起?乃数月之间削夺四起,又不敢遽动燕藩,反放遣其三子归国,以释其称兵顾忌之私,此亦谬矣。韩郁疏专言削夺之非,与巍意不同,不录。

燕师既起,命将北征,濒行戒之曰:“昔萧绎举兵人京,而令其下曰:‘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甚。’今尔将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此意,毋使朕有杀叔父名。”以故燕兵败时,成祖以身为殿,遇急则以身为诸叛将之盾,官军相顾愕眙,不敢发一矢,论者以此为帝之仁柔取败。此尚不足责,仁人之言,于理为长,不当以成败论。独惜其既不欲伤恩,何不并善处于未削夺之先而使削夺之事亦无所用之也。后燕既篡,帝之诸弟无一得免,少子文圭甫二岁,幽之凤阳,至三世以后,英宗朝方出之,年五十七,尚不能辨牛马,此则所谓“一门之内,自极兵威”,成祖实行之矣。《南史》原作“六门之内”。《通鉴》注:台城六门:大司马、万春、东华、西华、太阳、承明六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