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汉浪漫主义(第3/7页)

首先,你看那神仙世界。它很不同于后代六朝时期的佛教迷狂(详本书第六章)。这里没有苦难的呻吟,而是愉快的渴望,是对生前死后都有永恒幸福的祈求。它所企慕的是长生不死,羽化登仙。从秦皇汉武多次派人寻仙和求不死之药以来,这个历史时期的人们并没有舍弃或否定现实人生的观念(如后代佛教)。相反,而是希求这个人生能够永恒延续,是对它的全面肯定和爱恋。所以,这里的神仙世界就不是与现实苦难相对峙的难及的彼岸,而是好像就存在于与现实人间相距不远的此岸之中。也由于此,人神杂处,人首蛇身(伏羲、女娲),豹尾虎齿(《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的原始神话与真实的历史故事、现实人物之纷然一堂,同时并在,就并不奇怪。这是一个古代风味的浪漫王国。

但是,汉代艺术中的神仙观念又毕竟不同于远古图腾,也区别于青铜饕餮,它们不再具有在现实中的威吓权势,而毋宁带着更浓厚的主观愿望的色彩。即是说,这个神仙世界已不是原始艺术中那种具有现实作用的力量,而毋宁只具有想象意愿的力量。人的世界与神的世界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想象中,不是在理论思维中而是在艺术幻想中,保持着直接的交往和复杂的联系。原始艺术中的梦境与现实不可分割的人神同变而为情感、意愿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得到同一。它不是如原始艺术请神灵来主宰、统治、支配人间,而毋宁是人们要到天上去参预和分享神的快乐。汉代艺术的题材、图景尽管有些是如此荒诞不经,迷信至极,但其艺术风格和美学基调都既不恐怖威吓,也不消沉颓废,而毋宁是愉快、乐观、积极和开朗的。人间生活的兴趣不但没有因向往神仙世界而零落凋谢,相反,是更为生意盎然生机蓬勃,使天上也充满人间的乐趣,使这个神的世界也那么稚气天真。它不是神对人的征服,而毋宁是人对神的征服。神在这里还没有作为异己的对象和力量,而毋宁是人的直接伸延。

其次,与向往神仙相交织并列,是对现实世间的津津玩味和充分肯定。它一方面通过宣扬儒家教义和历史故事——表彰孝子、义士、圣君、贤相表现出来,另一方面更通过对世俗生活和自然环境的多种描绘表现出来。如果说,神仙幻想是主体,那末它们便构成了汉代艺术的双翼。汉石刻中,历史故非常之多。例如,“周公辅成王”、“荆轲刺秦王”、“聂政刺韩相”、“管仲射桓公”、“狗咬赵盾”、“蔺相如完璧归赵”、“侯赢朱亥劫魏帅”、“高祖斩蛇”、“鸿门宴”…,各种历史人物,从孔子到老莱子,从义士到烈女,从远古历史到近代人物,……无不品类齐全,应有尽有。其中,激情性、戏剧性的行为、人物和场景(例如行刺),更是兴趣和意念所在。所以,尽管道德说教、儒学信条已浸入画廊,却仍然难以掩盖那股根柢深厚异常充沛的浪漫激情。

与这种历史故事在时间上的回顾相对映,是世俗生活在空间上的展开。那更是一幅幅极为繁多具体的现实图景。以最为著名的山东(武梁祠)、河南(南阳)、四川三处出土的汉画像石、画像砖为例:

山东:关于现实生活的有宴乐、百戏、起居、庖厨、出行、狩猎以及战事之类,于是弄蛇角抵之戏,仪仗车马之盛,物会大典,生活琐事,一切文物制度都一一摆在我们眼前了。(李浴:《中国美术史纲》)
图中描写了步战、骑战、车战和水战的各种情况。战斗中使用了弓矢、弩机、矛盾、干戈、剑戟等兵器(常任侠编:《汉代绘画选集》第4页,朝花美术出版社,1956年)
后半部下两层描写的是车骑和庖厨。上层描写的是舞乐生活。图中有男有女、有人弹琴、有人吹埙、有人吹篪,还有人在表演着杂技。
表现冶铁的劳动过程。自左而右,首先是熔冶,接着是锤凿,工人们紧张地集体工作着(同上书第5页,按:实即奴隶劳动)。
在丛林中野兽很多,农父们都在辛勤地垦荒。……一个人引牛、一个人扶犁,还有一个人正在执鞭呼喝着(同上书)。
河南:一、投壶图像…。二、男女带侏儒舞…。三、剑舞…,四、象人或角抵…,五、乐舞交作图像。(滕固;《南阳汉墓画像石刻之历史及风袼之考察》,转引自李浴书)
四川:……又一方砖,上下分为两图,上图二人坐水塘岸上,弯腰张弓衬着水中惊飞起来的水鸟,有些鸟在水中作张翅欲飞之状……水中的鱼和莲花以及岸上的枯树等,整个画面形成了一个完整而统一的整体。方砖的下图是一个农事的场面……(李浴:《中国美术史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