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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产阶级长久以来的特殊意识形态和忠诚,在这段时期所发生的危机,除了对某些自命虔诚的天主教群体以外,至少在欧洲,又使这个问题更为严重,而且还毁坏了19世纪资产阶级的强固轮廓。因为资产阶级向来不仅信仰个人主义、自我尊重和财产,也信仰进步、改革和温和的自由主义。在19世纪上层社会永恒的政治战斗(“运动”或“进步”派与“秩序派”之间的战斗)中,大多数的中产阶级,无疑是站在“运动”的一方,不过,他们对秩序也非完全无动于衷。但是,我们在下面将会看到,进步、改革和自由主义此刻都出现了危机。当然,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毋庸置疑,而至少在大萧条的怀疑与犹豫心态之后,经济的进步似乎还是可以断言的,虽然它引起了通常由危险颠覆分子所领导的有组织的劳工运动。如前所见,就民主政治而言,政治进步是一个充满问题的概念。至于文化和道德领域的情形,则似乎越来越使人感到迷惑。什么样的时代能塑造出尼采和巴雷斯?他们在20世纪成为年轻一辈的精神领袖,而这些年轻人的父辈当年在思想上却是受到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和欧内斯特·勒南(Ernest Renan,1820—1882)的指引。

随着德国资产阶级世界的得势和成功,这种情势的知识面显得更令人迷惑。在德国,中产阶级的文化向来与启蒙运动理性主义的简单明了的风格不太亲近,然而,启蒙运动却深植于法英两国的自由主义当中。德国在科学和学术上,在工艺和经济发展上,在礼貌、文化和艺术上,以及同样重要的在国势上,无疑都是一个巨人。或许,就各方面来说,它是19世纪最可观的国家成功故事。它的历史显示了进步。但是,它真的信奉自由主义吗?就算它信奉自由主义,19世纪末德国人所谓的自由主义,与19世纪中叶为大家所接受的各种真理,又有什么共同之处?德国大学甚至拒绝传授在其他地方已普遍接受的那种经济学(参见第十一章)。伟大的德国社会学家韦伯,是来自完美的自由主义背景,毕生自视为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而事实上,就德国的标准而言,也是一个十足的左翼自由主义者。可是,他也激烈地信仰军国主义和帝国主义,并且至少一度倾心于右翼民族主义,以至加入了泛日耳曼联盟。或者还可以看一看托马斯·曼两兄弟的文学内战。海因里希·曼[Heinrich,德国以外的人之所以知道他,或许(而且不公平的)是因为他的作品曾被改编成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所主演的电影《蓝天使》(Blue Angel )]是一位古典理性主义者和亲法的左翼分子。托马斯·曼却激烈地批评西方“文明”和自由主义,并拿它们(以熟悉的条顿民族方式)与德国的“文化”对比。可是,托马斯·曼的整个事业,尤其他对希特勒兴起和胜利的反应,说明他的根源和内心是属于19世纪自由主义的传统。这两个兄弟中,哪一个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德国资产阶级的立场又是什么?

再者,如前所述,当各自由政党的优势在大萧条期间纷纷崩溃之际,资产阶级政治也变得更为复杂、分化。在英国,从前的自由主义者转趋保守;在德国,自由主义分化式微;在比利时和奥地利,它的支持者转向左派和右派。所谓“自由主义者”究竟是代表什么?或者,甚至在这些情形下的“自由主义者”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必须是思想上或政治上的自由主义者吗?毕竟,20世纪时,在大多数国家中,典型的企业和专业阶级成员,往往公然站在政治中心的右方,而且,在他们的下面,还有人数日增的新兴中层和下层中产阶级。这些人对公然反对自由主义的右翼,具有发自内心的亲近感。

旧有的集体认同逐渐削弱的情形,又因两个越来越迫切的问题而显得更为明显。这两个问题是:民族主义——帝国主义(参见第三章和第六章)和战争。在此之前,自由资产阶级并不热衷于帝国征服,虽然(矛盾的是)其知识分子应该对治理印度这个最大的帝国主义财产的方法负责(参见《革命的年代》第八章第4节)。资产阶级虽然可以让帝国的扩张和自由主义取得协调,但是往往无法使它们融洽一致。关于征服,最激烈的鼓吹者通常更为右倾。另一方面,信奉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在原则上既不反对民族主义也不反对战争。然而,他们向来只不过把“国家”(包括他们自己的国家在内)视为演化的一个临时阶段,这个演化将朝向一个真正的全球性社会和文明。他们对那些在他们看来显然无生活能力之弱小民族的独立要求,抱有怀疑态度。至于战争,虽然有时是必要的,但是应该予以避免,战争只能在信奉军国主义的贵族和不文明的人群中引起热切的情绪。俾斯麦那句切合实际的名言,即德国的问题只能以“铁和血”来解决,其用意便在于恐吓19世纪中叶信仰自由主义的资产阶级民众。而到了19世纪60年代,它也果然达到了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