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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从人,到门房要了一匹马,飞身上骑直奔茂升而来。

  茂升酒店门外看热闹的足有上千,都还没有散去,人圈子外头是知府衙门的衙役,看样子没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着闲磕牙。江忠源挤进去看时,徐虎徐彪正套车装行李。茂升店的临街窗棂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纸撒落一地……烟馆那边倒还略为齐整,匾额上写的却不是“烟馆”,是八寸见方的三个字:

  茶友社

  下面对联写得别致:

  一呼一吸身犹仙山琼阁里

  三眠三起心在清凉世界中

  黑边白底金字,已被烧焦了一个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烟迹,地下一面水渍杂着玻璃,看样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众人拦住了的。烟馆的伙计掌柜拿着刀叉三节棍等家什护定了门。高氏钗零发乱,钮扣也撕开两个,赤脚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抢地边哭边骂:

  “高保贵!你个挨枪子当炮灰的!你都结识了些什么好朋友啊……嗬嗬……整日价三朋六友来店里又吃又喝又拿,我几时说过二话?徐二虎徐三彪,你们不是人养的……你们闯了祸,一个跑了一个蹲班房,是谁照料你们家来着?啊……你们跟胡家有仇,跟我什么相干?!这一把火点着,连我这店也要烧掉,出来拦着你们还打我,没来由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骂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声套车煞行李,三彪把两叠子桑皮纸裹着的银元一把扔过来,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臭钱?给——二百大洋,房钱,砸你家伙钱,还有欠你的人情债,一笔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卖烟去!”

  “叫你女人卖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来,十分麻利打开纸包看了看钱,眨眼工夫就揣了怀里,口里却道:“谁稀罕你这臭钱?回头撒了珠江里去!”又冲烟馆叫骂:“你们都是吃王八屎长大的,二十几个人奈何不了人家两个,看着他们打我也不相帮?”江忠源这才看见高保贵也在旁边,阴沉着脸盯着二虎三彪。

  “得几——驾!”

  三彪一声喊,驮满被褥箱笼的骡车一动,人们闪出一条路来。兄弟两个气咻咻随车出来,一眼照见江忠源站在人群边,忙逼手站住,已是换了一脸恭敬之容。二虎脸上绽出的笑容带着稚气,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大人请安!”三彪也就随着。

  “起来吧!”江忠源眼见人们又要围过来,摆摆手皱着眉头,说道:“我的公署已经安排好了,在总督衙门里头东院。把东西送回去,去我那里报到!”说罢上骑,径自打马回衙。

  回到总督衙,江忠源刚洗了一把脸,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三人联袂而入。三人都换得簇新袍褂,一齐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门里已经放衙。没事可干,咱们看戏去。蔡应道的东,明天是马应朝,我们轮流请你!”

  江忠源道:“后日大年,戏园子还开园?这可是从没听说过。戏子们难道不过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来,要说差使……”

  “这就是道台爷不给面子啰!”蔡应道笑道,“广州多少洋人,还有主教牧师,人家过圣诞节不过年;各地留在广州的买卖人也不少,戏园子正是接阔佬的好日子,过什么年?徐家兄弟已经下委了,都是团练总办帮务!叶制台今天爽快的咧!你留个条子,他们欢喜还来不及。下司等上司,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月也没得话说!”

  江忠源只好笑着答应。

  四人乘两座软轿,从总督衙门西边小巷向南,折过有二里之遥,再向东北一条斜街,在街口下轿。江忠源看时,是一大片市肆。街南边一色店铺都是中国式样的铺面,都是饭店。门口挂着龙旗的、米字花旗星条旗还有膏药旗各色花样不一;北边所有店铺却一律都是英国旗,什么珠宝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叶店、绸缎布行,大多带点西洋格调。街上行人不多,店铺有的开门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边车马驮轿竹凉呢暖轿还有新式样的四轮马车黄包车品种不一。几个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应道指指点点,这是威尔逊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数家珍。江忠源记性甚好也一时难以尽记,因问:“新斗栏在哪里呢?”

  “街口下轿就到了新斗栏,这一带都叫新斗栏。”马应朝笑道,“你看巡街的留着辫子,穿着制眼,头上缠布包那些人,四不像是吧?都是印度人!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在这维护治安。这些店铺明面上做正经生意,后头大库房里箱子垛成山都是土——这好大地面是伍绍荣的地盘儿。不出人命案子,广州知府不来过地面。”胡庸墨笑而不言,蔡应道道:“其实美法日德这些人是傍虎吃食。真正富强难敌的是英国人。没有英国人撑着,伍绍荣不过是只肥老鼠,一出头就叫街上人打成肉饼了。”说着,便听前头路北一箭之地传来锣鼓丝弦之声,胡庸墨遥遥一指,说道:“那就是翠华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