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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忠源目光炯炯地听着,缓缓坐了回去,这样连珠炮价连陈说带质问,出自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之口,真让他震惊;他也不相信荷花自己有这么深的见地!抚着有些发烫的脑门,江忠源心里翻江倒海般冲波逆扬紧张思索,这里头丝蔓藤缠纵横交锗的人事政治太繁复太扑朔迷离了,他需要好好想想。他摆手叫过老杜:“你给荷花倒杯凉茶。荷花你接着说。”

  一碗凉茶喝下去,荷花嗓音变得越发清越:“江老爷,林大人的案子是最难查清的,知情的都是伍总爷的铁心爪牙,下手的人都灭了口,他们根本不怕您能寻出什么证据!就是您寻出什么证据,他们向香港一躲——那是英国佬的窝,您也不敢为几个人犯再起两国争端的吧?”

  “二虎、三彪,是三元里平英灭洋的龙头,叶制台用他们,是因为能省钱多办事,又怕他们势力大了抬起头,再和英国人干仗,所以用官府制命拘住了,由您来管他们。英国人要进广州,还能用团练的阵势镇唬一下。说句难听一点的,就是在总督衙门口用索子拴一条能撕能咬的狗。现在您在查林大人的死因,二虎他们的眼线也在到处追查,这既不是制台爷想做的事,也是英国怕的事,这一纸调令就是打发你们出去,求得个相安无事!您这里写条陈上奏,他那里用六百里加紧飞递到北京。您试想,朝廷会听您的,还是叶制台的?”

  这番话说得铿锵顿挫斩钉截铁,直有洞穿七札之力,江忠源被镇住了,也惊住了,愕然看着侃侃而谈的荷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放肆了……”荷花呐呐说道,“我只是觉得江大人您在这里风险大,叫人悬心。这衙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变得有点昏暗的庭院,“连各房里的丫头老婆子、洗衣挑水的、伙房厨师傅都各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谱,主子后头有主子。这是个迷魂阵,叶制台也弄不清下头这些小鬼都是些什么根源来头。他除了那张老祖像,是六亲不靠!方才那些话,您听听就是了。有些是我想说的,有些是胡师爷和马师爷他们说,我听来的……”江忠源认真听着,说道:“我没有向胡师爷要过这盆花,他也没有借过我的书。他们闲说,有意传给我听,是吧?”“我不知道。”荷花摇头道,“我只知道这是个凶险地方,不如远走高飞……”

  一声沉闷的雷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一下,顿了一下,不甘寂寞地又隆隆滚动着近来,像一驾沉重的车碾过石桥,暗哑浑浊缓滞,震得人心里起栗。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完全阴了下来,幽暗的玫瑰月季篱笆和那株木棉树都在苍冥的晦色中不安地摇曳,女墙上爬满的爬山虎、牵牛藤翻卷着柔嫩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抖动,一下子变得空阔阴森的院落,给人平添了几分恐怖和忧郁。一段暂时的沉寂,铜钱大的雨点试探着撒落下来,接着天空上倏地出现一个金珊瑚枝样的明闪,的人一亮即逝,不及眨目问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震得天棚上的灰絮都栗然一颤。惊怔之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着雨腥的风破门而入,一身热气的人们都激得打了个寒战。

  江忠源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咽了回去,起身竟向荷花一躬,回身向案头取了自己的书画小印递给荷花:“我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实在没什么可谢你的。你是风尘侠女,我不能把你当厮仆下人相待。这个拿着,无论将来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带它去见我,我会照应你的……”

  形势骤然间紧张起来。江忠源连连接到总督签押房发来的催促出兵咨文,近在同院的叶名琛每次都说“忙”,想进内院一步也不行。只好和蔡应道日日打擂台。他发现军机处的专章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二虎三彪带三千多团练子弟,一边练兵操演一边汗水流泥修盖营房,晚问分布各街衢巷市码头巡逻。珠海洋面上聚集的英国炮舰已经有二十四五艘。虽然水兵不进城,一到星期六晚上,成群结队的邀伙到十三行一带吃馆子看戏逛窑子;海面上的军舰虽然不开炮,却每天都像喝醉了酒的疯子,在洋面上横冲直闯,带翻了渔船的,拉破了网的,淹死渔民的事几乎天天都有。上岸的水兵争风吃醋打架砸店的,店家小铺遭池鱼之殃,不得半点宁处。打架滋事是“治安”,和洋人打架又是洋务,团练副总管徐家兄弟天天疲于奔命,心里恨洋人恨得牙痒痒。请示江忠源,江忠源再去和蔡应道扯皮,却一律都是一句话:“息事宁人,不给英国人进城口实”——这句叶名琛的“宪命”紧箍咒一样套着江忠源徐氏兄弟,勒逼得毫不宽容,连气也透不出来。江忠源无论怎样光火,蔡应道以不变应万变,一口一个“大人”叫得亲切;温语絮絮如对良友,说到公事,便抬叶名琛来压制。江忠源觉得,自己就是修炼到孔子的涵养也无法再温良恭俭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