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里恩仇 第一章 豫章射箭事件(第3/5页)

众客纷纷惊讶,虽然这婴家也是富室,家产却绝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钱,县廷每年有简册可查的。难道他如此不自量力,敢和阎氏争妻子么?但如果他不是争妻,突然这样打断别人说话是何用意?

王廖心里微微有些不悦,但想着婴齐的叔叔婴庆忌毕竟是德高望重的老吏,而且任职太守府多年,在乡里颇有威望,怎么也不好驳他面子。于是略略侧首,望着自己的妹妹。

这个名叫妸君的女子长跪起来,双袖一拱,很礼貌地淡淡一笑,曼声道,这位小先生想要鼓瑟一曲为欢么,很好,妾身愿意洗耳恭听。她颔首示意了一下,两个小童趋进,齐齐抬起那架瑟,恭敬地放在婴齐面前。

婴齐伏席稽首,施了一礼,也不说话。然后直腰长跪,双手挥动,按动瑟弦,铮有声,同时朗声唱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从歌词来看,词句苍凉疏宕而又不失缠绵,但是伴着瑟声,从他的嗓子里出来,却有说不尽的悲恨之意。似乎歌者胸中有一件或者数件大悔大恨的事,让他日日低徊不已,现在藉着这歌声尽情吐露出来了。

众客都是有身份的人,多数号称各自闾里的长者,每年的乡饮酒礼又是当然的主持,在音乐方面的修养也颇不低。霎时间听见这般迥然特异的音律和瑟声,不由得也都痴了。

瑟声消歇了好一会,妸君方拍掌轻叹道,真是好乐曲,歌词也极为不俗!

这位小先生竟然于音律有如此造诣,妸实在佩服,敢问令师为何人?妸虽然不才,可是当年整个南郡、江夏郡,甚至南阳郡、颍川郡,凡是精通音律的乐师,妸无不曾拜会,自谓耳阅千曲。但这首曲子,妸却闻所未闻,实在是太妙了,妸的神魂都不觉要为之飞越呢!

她声音清脆,如琼琚玉佩相互撞击一般,听来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悦耳。

婴齐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凝视着她,突然叹了口气,道,这是下走从广陵国听来的,当年那人所奏所歌,比我何止精妙千倍万倍。可惜下走生性驽钝,纵然日日苦练,这辈子也绝不能达到那地步的!

妸君见他双目中似乎又有热泪涌出,不禁心中一动,一腔柔肠不由得随着他毂毂转动起来。她突然将乌发一甩,转首对王廖说,阿兄,我想嫁给这位小先生!

此言一出,群客顿时一阵骚动。虽说汉代女子不以亲自择婿为耻,当年外黄女子私奔张耳,张耳后来贵为赵王;蜀中嫠妇卓文君以身私许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也随即才华满被长安。这两女不但未曾蒙羞,反而因此传为佳话。但是豫章毕竟不是外黄、成都那样的繁华大都,何况这样在宾客满堂的时候,突然用手点指,说自己想嫁某人,怎么说也是一项过于出众的举止。王廖也一时愣住了。

阎乐成大为不悦,对王廖道,明廷刚才说,想为令妹择豫章富室为婿,惟富为先。今程量家产,在座诸家当以我阎氏为最。倘若明廷弃“最”不取,反取其“殿”,恐怕有违令堂叮嘱罢!

王廖尴尬道,乐成君万勿介意。此事待廖再发书请示家母。家母一向最疼爱舍妹,她的意见我又怎敢不听。否则家母发怒,奈大汉《户律》何?

阎乐成一下子被噎住了,原来太初元年朝廷修订律令,大汉的《户律》和《杂律》按照儒家精神,新增了很多条款,规定子不得拂逆父母,违者皆判弃市。阎乐成这时心里虽然不快,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一则王廖是六百石的长吏,秩级比自己高得多;二则公开争辩律令的问题,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被抓到把柄,导致不可逆料的灾祸。再说他之所以为儿子求婚,不过是为了儿子的请求,其实自己能从这桩婚姻中得到什么好处呢?王廖虽然官为六百石,但为人一向懦弱,家产也仅仅是中人,除了能沾点他的官威,实在也没多少利益可言。想到这,阎乐成干脆沉吟不语。

阎昌年这时却大急,偷偷地摇他父亲的衣袖,阎乐成只装着不知。阎昌年见父亲装傻,心下大恨,突然推开身前食案,直身离席,摄衣急促地向门外奔去。

众客大惊,继而心里又免不了萌出莫名其妙的欢喜,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在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时候。况且大家对阎氏一家也早有不满。阎乐成平常行事虽然谦恭,从不仗势凌人,但喜欢每年主动向郡县呈递文书,要求纳粟县官,就是这个无耻的举动让其他富户扼腕切齿。是的,你阎氏家大业大,有数百顷良田,畜养雇佣了数百奴婢,便是每年收租也有上千石的粟谷。你随便取几百石纳粟县官,当然无关紧要。我们的田产奴婢远不如你,怎敢如此大方?可是你做出这样为朝廷分忧的榜样,我们这些寻常的富户却不敢不勉强效仿,否则纵是郡府不加苛责,自己也会时常惴惴不安,好像欠了国家许多。我们也何尝不想像你那样,通过纳粟来得到额外的赐爵,你不过是个乡啬夫,爵位却高至左庶长,而人家县令王廖才爵为五大夫。你儿子阎昌年仅十八岁,爵位也至公乘,真是何等让人眼红。奈何这大方却是不好学的,像我们几十顷土地的中产之家,就是做梦想爵至左庶长,享受一下高爵免役的特权,也不可能。毕竟肚子比爵位重要,碰上一年不丰收,我们就只有勒紧裤带过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