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故里恩仇 第二章太守和乡啬夫的密谋(第3/6页)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打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他得有点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罢。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他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豫章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就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系捕你回去,得罪了,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

婴庆忌暗道,果然。他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显然明白了,他的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惟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泪零落道,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朗声道,臣婴庆忌自知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他的侄子,血液从他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咝咝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他喉间的咝咝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他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也许他还没有分辨出这样的死亡和前此见过的无数次死亡有什么不同罢。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他的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见此情景,那几个吏卒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郑重其事的,个个都披着甲胄,担心婴庆忌会有格捕的行为。毕竟婴家是富室,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也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个月后,廷尉府的报文下达:婴庆忌非毁诏书,大不敬,弃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产奴仆皆没入县官。其侄婴齐与同居,以罪人亲属论,夺爵为士伍,免之。

阎君,现在你该满意了罢。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里,召广国不无得意地对阎乐成说。他面前的案上摊着几十枚券契,每一枚的边侧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齿纹。从那些齿纹刻制的形状来看,这批券契的价值不低,总数当在百万以上。他细致地欣赏了半天,这会儿他终于数完了最后一个刻齿,抬起头来,拈起乌黑油亮的精致耳杯,浅浅地呷了一口,补充道,为你这件事,本府可是冒了风险的。倘若文书被廷尉府发现破绽,你我都得腰斩西市啊。

阎乐成满脸谄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长舞文,廷尉府那帮蠢人哪能发现明府的破绽。况且婴庆忌当年在广座之中非毁诏书,证据确凿,我们并没有丝毫捏造。

召广国哼了一声,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马上来告发呢?毕竟还是为了私怨嘛。为了私怨而告发他人,不管是否属实,都表明你心怀二心,并非忠诚护主。再说你起先给我看的文书,是意欲告发婴庆忌谋反,这就算诬告了。“谋反”和“非毁诏书”毕竟是不同的。按照律令,你也当髡为城旦呢。

阎乐成赶忙离席,惶恐道,明府聪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只是婴齐那小竖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说着,他的眼睛又沁满了泪花。

召广国的上身往前倾了倾,低声但是威严地说,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许,暂时不能擅自刺杀婴齐,那样明摆着是你干的。一旦有人为他上书,你我都得完蛋。你得知道,婴庆忌在豫章为官几十年,应该有不少至交,按照我们大汉的风俗,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两个想邀名天下的人偷偷帮助他——你且再等一年半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