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化(第4/8页)

“动物赌博”有着独特的历史渊源,能够清晰地反映出巴西人对命运的激情。里约动物园园长抱怨游客太少。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同胞,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办法。每一天,他都会在动物园中随机选择一种动物,今天是狗熊,明天是驴子,后天则是大象。

每位游客的门票上都印有一种动物,如果恰好同当天选出的动物一样,就能得到门票价格二十或二十五倍的奖金。这项举动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动物园中人头攒动,但是游客们并非为了参观动物,而是为了得到奖金。他们渐渐认识到动物园路途遥远,很难坚持每天都去。于是他们便按照动物园的规则,开始了私人赌博。在小酒馆的柜台之后以及街边的转角兴起了许多小银行,由它们收取费用并支付奖金。警察禁止这项赌博之后,这些小银行仍能秘密地发布博彩结果。为了不使警方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一切赌博活动只能暗中进行。银行家并不向顾客提供收据,但是每次都会履行职责。这种赌博方式,也许正是由于遭到禁止,才能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里约的孩子们刚刚在学校里学会数数,就知道每种动物对应的数字;而他们对参赌动物的了解程度,也远远超过了字母表。所有的机构、法令都无法遏制“动物赌博”。一个人在晚上梦到了一个数字,如果不能用它购买“动物彩票”,那还有什么意义呢?法律永远无法抑制民众的真正意愿;而巴西人所缺乏的野心,也只能在一夜暴富的梦想中得到弥补。

诚然,巴西还未释放出土地的全部价值,个人的智慧与能力也未能得到完全发挥。但是考虑到这里的气候弊端与人民纤弱的身体条件,总体来看,巴西产量依然相当可观。而根据近几年的观察,我们也不能断言缺乏雄心、随遇而安就是错误缺憾。过度的活力会冲昏人们的头脑,将他们卷入战争。个人生活同这种活力孰轻孰重?倘若压榨出每个人的全部力量,又是否会像注射毒品一般使人心智耗散?这些疑惑已经超越了巴西问题的范畴。

在冰冷的商业统计数据之外,还有一种无形的财富:那就是沉静祥和、未受摧残的人类。

对生存方式的知足是巴西下层民众的共同特点。这个阶层人口众多,我们至今也不知道他们的准确数量与生存环境。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几乎看不到他们。他们不像一无所有的欧洲人或者美国人,不会聚集在工厂或者作坊里;我们也不能以无产阶级来称呼这几百万人,因为他们四散于巴西各地,彼此之间并无联系。亚马逊地区的混血儿,丛林深处的割胶工人,农场中的畜牧者以及树林里的印第安人,他们都居住在难以企及的地方,从来不曾聚集起来,而他们的存在也不为外国人(以及大城市的巴西人)所知晓。我们只是隐约知道,这几百万底层人口大多是有色人种,他们的生活水平一直在生存线附近徘徊。他们多是土著人与黑人的混血后代。几百年来,他们的生活方式几乎从未改变,也从未享受到科技的影响。他们大多对居所没有讲究,只在随便一个地方用竹子建造小屋,涂上黏土,盖上茅草。一扇玻璃窗户便是莫大的奢侈,而除了床和桌子之外,小房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这些窝棚由主人亲手建造,不需要支付租金;这里并非城市,土地一文不值,更不会有人为几尺土地征收费用。由于气候使然,这里的着装不外乎一条亚麻布裤子、一件衬衣和一件外套。自然为人们免费提供了香蕉、木薯、菠萝以及椰子;饲养几只鸡、一头猪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样便保障了基本生活。无论是正式职工还是临时工人,都能省下一些零钱购买香烟,或者满足其他一些小之又小的需求。在巴西尤其是巴西北部,下层民众的生活条件已经脱离了时代。贫穷侵袭了每个地方;民众由于营养不良而十分虚弱,甚至连正常的活动都无法完成。领导者很早便认识到这种状况,一直想方设法对抗贫穷。但是在马托格罗索与阿克里,在那些连铁路公路都无法到达的内陆地区,瓦加斯的最低工资法依旧无法实行。那里有上百万得不到庇护的人们,他们既得不到合法稳定的工作,也不能在文化方面有所依傍;如果要使他们融入国民生活,至少还要再等几十年。就像巴西未经利用的自然资源一样,这里数千万的人口,无论作为生产者还是消费者,也都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没有转为劳动的力量。然而,他们同样是未来的巨大储备,是这个大国的重要潜能。

这些四散各处的流民大多不识字,生活水平也非常低下,几乎无法为巴西文明做出贡献。位于他们之上的是一个新的阶级,即小市民中产阶级或乡村中产阶级,包括工人、商人、手工业者以及其他许多从业人员,其影响也越来越大。他们是纯粹的理性主义阶级,鲜明地体现出巴西人民的个人意志;他们不再单纯依附于殖民地传统,而是充分发掘其创造才能。想要了解这个阶层十分困难,因为他们行事低调,从不张扬。这个阶层的民众生活简单,丝毫不惹人注意。我想说的是,他们之所以无声无息,是因为像曾经的欧洲人一样,这个阶层的人将四分之三的财产都用于家庭目的。多层公寓才刚刚进入里约与圣保罗,而在除这两个城市之外的其他地方,每个家庭都拥有独栋的房子。它们就像一个个外壳,包裹着人类的精华。通常情况下,一栋房子只有一层,或者至多两层,总共三到六个房间,外面没有任何装饰,里面也只有几件简单家具。除了三四百个上层社会的家庭之外,整个国家都见不到一幅有价值的画,看不到一本昂贵的书,甚至看不到一件平庸的艺术品。那些欧洲小市民借以安慰自己的东西,这里一样也没有,而巴西引人注目的恰恰是它的朴实。既然房子专为家庭建造,就不必奢华醒目。除了电灯、收音机以及浴室之外,这里的房间同殖民时期别无二致,生活方式也沿袭着那时的传统。上世纪的父权制度在欧洲已经成为历史,在这里却占据着重要地位;正是由于传统的影响,家庭生活与父权准则的联系才没有中断。像北美古老的州府一样,在这里,殖民时代的极端观点依旧发挥着作用;我们父辈的父辈的生活,其实也正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家庭仍然是真正的中心,一切都由家庭起始,又最终归于家庭。家庭成员共同生活,相互帮扶;每到周日,亲属便聚集起来,共同规划年轻人的未来道路。一个家庭中,父亲依然是绝对的主人。他有着一切权力与威严,将家人的服从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在农村地区,子女依然像上世纪那样亲吻父亲的手背来表达尊重。男性权威依旧无可置疑;尽管同几十年前相比,女子已经拥有更多自由,却仍需整日局限于家庭事务当中。男人依然享有特权。市民阶层的妇女几乎从不独自在街上行走,甚至在其他女友的陪伴下也不行。如果别人看到她没有丈夫陪同,就会生出许多闲言碎语。因此,入夜之后,这里就像意大利与西班牙一样,成为只有男人的城市;男人们占据了咖啡馆,在大马路上散步;即使在大城市里,夫人小姐们也不能看夜场电影,除非有父亲兄长的陪伴。自由解放与女性主义还没有找到生根的土壤;即使极少数拥有工作、脱离了家庭束缚的妇女,也依然保留着传统的孤僻与羞涩。少女则面临更多禁忌。男女之间的交往,如果不是以婚姻为目的,即便最天真的交往,至今也很难见到。因此“Flirt”(1)一词也就无法译成葡语。一般而言,为了避免麻烦,巴西人结婚很早;步入婚姻的少女通常只有十七八岁,或者还不到这个年龄。人们依然期待着早生贵子、多子多福,而不会对此感到畏惧。在这里,妇女、房屋、家庭依然密不可分;如果不是在慈善聚会上,妇女永远不会占据主要地位;而除了佩德罗一世的情妇桑托斯侯爵夫人之外,也还没有第二个女人参与到政治之中。欧洲人与美国人可以狂妄地认为这是落后的表现,但是这里有无数默默无闻的家庭,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不大的居所里,以健康规范的方式储备了国民力量。尽管中产阶级生活得十分保守,却愿意学习、热爱进步。在这肥沃的土壤之上兴起了一代新人,他们同古老的贵族家庭一起,成为了国家的领导者。从某种程度上说,热图里奥·瓦加斯就是中产阶级的儿子。他来自腹地,是新一代人的杰出代表。他们力量强大、渴求进步,却并没有忘记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