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纳斯·吉拉斯(第4/5页)

这是一位艺术家的感人悲剧。在他阴沉的灵魂中或许隐藏着一位真正的天才,但悲惨的命运却阻止他发挥出全部才能。也许这名残疾的混血儿本能成为一名雕刻家,创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但他却被囚禁在远离文明的小镇中,囚禁在热带深处的寂寞里;缺少老师、名匠、同学的支持,缺乏对伟大作品的研究了解,这位可怜的混血儿只能在模糊的路上艰难摸索,一步步靠近真正的价值。在这座淘金者的小镇里,文明十分落后,安东尼奥·弗朗西斯·里斯本就像是孤岛上的鲁宾逊·克鲁索。他从未看到过希腊的雕塑,甚至连多纳泰罗(4)的临摹品都没有见过。他未曾触摸过大理石的洁白表面,对青铜器熔铸毫无了解。从未有人教授过他艺术规律或是代代相传的秘密技巧。其他人都能得到鼓励并为自己的雄心兴奋不已,而他却独自处在消泯意志的孤独之中,为几百年前已经完成的工作绞尽脑汁。但是对人类的厌恶、对自己丑陋外表的反叛却使他越来越沉浸在工作里,沿着这条艰难的道路慢慢回归真正的自我。他的装饰雕塑品味高雅、技艺精湛,但却未能走出巴洛克的既定框架,直到七八十岁才体现出自己的风格。在孔戈尼亚斯教堂的阶梯旁装饰着十二尊巨大的皂石雕塑,尽管石质比较松软,却能承受住时间的侵蚀;尽管有着不尽完美的技术失误,却无法抵消其重要价值。他天才地将雕塑融入周围的景色之中,仿佛它们都在自由地呼吸(而里约热内卢的石膏复制品却让人觉得死气沉沉)。在这些雕像中蕴藏着崇高的态度与不羁的灵魂。悲惨人生的煎熬与遗憾在艺术创造中得到了解脱。

建造教堂时的另一些艺术家——他们大部分都寂寂无名——也同样战胜了许多困难。这里没有建筑用的方石,也没有大理石与雕刻工具,但是拥有极其丰富的黄金。他们可以在木板、画框以及雕刻表面镀上黄金,因此教堂的圣坛才得以闪闪发光。我们能够想象,这些最早的居民住在连床都没有的破屋之中,唯一的资产便是身上的衣服、一柄匕首与一把铁锨。而突然之间,这些装饰恢宏的洁白教堂向他们的野蛮生活注入了一种奇异的美学思想,他们将多么自豪。过了不久,连黑人们也不愿落后。他们希望建设自己的教堂,圣徒的肤色也要同他们一样。他们贡献出不多的财富,建立起同样宏伟的教堂。就这样,在“国王奇科”的指挥下,黑金市修建起了圣尤金妮亚堂。“国王奇科”原是非洲部落的王子,后被当作奴隶卖到巴西。由于找到了相当可观的黄金,他便赎回了自己以及同部落的人。在这片闭塞的山区之中,在这些被遗忘的城市之上,这座教堂的桂冠依旧闪亮,它构成了最为独特的风景,也是眼睛最好的慰藉。那些由无尽的河水带来的黄金,那些由黑暗的群山奉献的宝藏,至今也未曾完全开采。它们转化成世界上最高贵持久的价值:美丽。在这些荒凉的山谷中,城市与居民已经消失许久,但教堂却作为那段光辉岁月的见证者永远地留存下来。衰败的黑金市就好像巴西的托莱多,孔戈尼亚斯则好似奥维耶多或者亚西西,惬意地处在温柔的棕榈林中。它们都抵抗住了时间,忠实地捍卫了过去。巴西完好地保存着这珍贵的遗产,将它视为“民族纪念”。这是非常明智的决定,因为“米纳斯密谋”将黑金市变成了一个特殊的朝圣地点。它不仅能带来视觉与心灵的愉悦,更让我们神秘地感受到这些城市的存在有多么不可思议。这种黄色的金属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竟能在荒野之中建起城市,使最野蛮的冒险家热爱艺术,将善与恶同时激发出来。黄金尽管冰凉沉重,却能唤醒人类最炽热的梦想;这个神秘而又强大的伪君子撼动了整个世界。

在浪漫悲伤的山丘上,教堂悬在空中,就像天使的翅膀。我看了它们最后一眼,预备离开这特别的世界。几世纪前,这里黄金的迷惑色彩就仿佛荒野之中的摩根勒菲(5)。然而,既然来到了这片黄金峡谷,至少应当亲眼看看这激励人们的神秘金属,在离开黄金国之前,至少要亲自体验一下黄金的质感。这个愿望很容易满足。在旅途中,有时还在看到一个人站在维利亚斯河里,按照最原始的方法将河沙放入筛子中抖动。这种情形在二百年里都未曾改变。这些可怜的淘金者一点都不浪漫,他们只想碰碰运气,因为法律并不禁止任何人寻找冲积砂金。我曾希望花些时间观察这些可怜的淘金者,但其他人却劝我不要浪费时间,因为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常常一连几天搜集河沙摇晃箩筛,但却一无所获。事实上,只要一点点黄金就能使他们欣喜若狂,就能激励他们继续日复一日地寻找黄金。在这些河沙中淘取黄金已经成为无望的工作。尽管一次重要发现就能补偿淘金者数年的辛劳,但是他们的生活状态却比最穷的工人还糟。如今的黄金开采必须通过有组织的集体作业,比如维利奥山与艾斯皮利托桑托的现代金矿就依靠着英国工程师与美国机器。这项工程非常复杂也十分有趣。米纳斯·吉拉斯的黄金在见识了人类的野蛮之后便躲进了岩石之中。它们不愿意被人捉到,但是经过千百年之后,如今的人们比先前更加狡猾多端。他们利用科技制造出有效的武器,开凿出越来越深的隧道,使机器触碰到邪恶的金属。钻井的深度已经达到两千多米,升降机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隧道深处。在地下,一场巨大的工程正在展开。钻孔机将黑色的矿石分成小块,装入由驴子拉动的翻斗车中。这些可怜的驴子仿佛被判无期的囚徒,终日在电灯照明的隧道中工作休息;它们同人类一样,也是黄金的奴隶与受害者。一年之中只有三次休息时间,分别是复活节、圣灵降临节与圣诞节。在这三天里,动物能够走出矿井;它们一见到阳光,便开始欢快地跳跃鸣叫,在地上纵情地打滚,为久违的光明兴奋不已。然而,从翻斗车里运往地面的并非纯粹的金子,而是粗糙的矿石。这种灰褐色的矿石又脏又硬,即使最有穿透力的眼神也看不出黄金的光芒。但强大的机械会拿起这些石块,用巨大的锤头砸碎,使它们在水流中成为柔软的泥团;泥团经过筛滤来到不断晃动的平台之上,金属便同无用的残渣渐渐分离。这些经过净化的细沙还要经过多次电化处理——细节实在过于复杂——直到从矿石中提取最后一粒黄金。再将纯净的金属放入熔炉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