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3/10页)

方步亭像个孩子,还在沉睡。

“行长,开门了。”程小云轻声唤他。

司机猛地醒了,悄悄坐直了身子,没有敢回头,朝车内后视镜瞟去。

后视镜内,方步亭闭着眼依然靠在夫人肩头。

司机连后视镜也不敢看了,望向大门。

“去取水吧。”

是行长的声音!

“是。”司机这才应着,开了车门,提起前座的一个小洋铁桶下了车。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英文打字机的键盘仍在有节奏地敲击着。

随着梁经纶娴熟的手指敲击,打字机上端的连轴纸在不断上升,一行行英文叠在纸上,中文意为:

因此,发行新的货币取代已经无法流通的旧法币势在必行;虽然用军事管制的手段干预货币发行违背经济规律!

打到这里,这篇上书南京的《论立刻废除旧法币推行新币制之可行性》的论证显然已经完成,梁经纶的目光飞快地悄悄转望向睡在躺椅上的何其沧。

何其沧身上盖着一床薄毛巾毯,微闭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无数个夜晚,他已习惯了在自己学生有节奏的打字机键敲击声中入睡。

梁经纶的两手便不能停,紧接着指头继续机械地敲击打字机的机键。

打字机吐出的另一页空白的连轴纸,纸上出现的英文已是与正文毫无关系的重复的词组:

经济规律 经济规律 经济规律……

何其沧于是得以继续安睡。

桌上的台灯依然亮着,窗外的天光也越来越亮了……

司机用小洋铁桶打来一桶干净的水,原来是给方步亭和程小云在车内洗漱。

方步亭手里用的是毛巾,程小云手里的却是手绢,两人局促的在后排车座洗着脸。

前排座上的司机今天有些为难了,因为刷牙缸子只有一个,牙刷也只有一把,他侧转身端在手里,一只手扶稳了小洋铁桶,看着行长和夫人洗完了脸,将缸子和牙刷递了过去:“行长先刷牙吧,您刷完我再给夫人去打水。”

“不用了。”方步亭接过缸子和牙刷,先递给了程小云,“你先刷吧,给我留半缸子水就行。”

这就是方步亭的温柔体贴之处!

程小云没有拒绝,接过缸子和牙刷,对着下方的小洋铁桶,极其小心地刷牙,手臂竟是如此不能伸展,她立刻想到了方步亭多少次就是这样在车内洗漱,眼睛湿了……

何宅二楼何孝钰房间。

昨夜没有定闹钟,可何孝钰还是醒了,向桌上的钟望去。

小钟的指针一分不差,已是早晨五点!

何孝钰望了一眼依然侧身睡在里边的谢木兰,极轻地下了床,穿上衣服,又极轻地去开了门,听见了对面父亲房间隐约传来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

她连忙轻步出门,轻轻将门拉上。

假装未醒的谢木兰倏地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墙,刚才还能隐约听见的打字机机键敲击声消失了——机键声在她的心里却依然响着,越敲越响!

她幻想着这时睡在床上的是何孝钰,而起身下楼的是自己,取而代之为梁先生亲自下厨,做他喜爱的早点……

何宅一楼客厅。

一如既往,面是昨天晚上就饧好的,装好生面馒头的锅放在了蜂窝煤的灶上,何孝钰便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望了一眼二楼,急步走向门口,轻声问道:“谁呀?”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何其沧的眼睁开了。

梁经纶敲击机键的手也停了。

两人都知道楼下来了访客,梁经纶离开打字机,过来扶起躺椅上的先生。

“都打印完了吧?”何其沧并不提楼下来人的事。

梁经纶:“都打完了。先生审看一下,如需急交财政部王云五部长,十点有一趟飞往南京的飞机……”

“十点的飞机只怕赶不上了。”何其沧被梁经纶扶着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已经堆积在楼板上长长的连轴纸报告,“知道是谁来了吗?”

梁经纶:“是方孟敖?”

何其沧摇了摇头:“关心这个报告的是中央银行。方步亭来了。”

梁经纶:“先生见不见他?如果不愿见他,我去解释。”

何其沧:“方步亭这是代表中央银行摸底来了。钞票是中央银行印的,也只有他们才能发行。中央银行不点头,财政部想推行新币制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你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去睡一觉。顺便叫方行长在底下等等我,我看完方案再下来。”

“是。”梁经纶便又走到打字机前,扯下了还连接在打字机上的连轴纸,又拿起了桌上的裁纸刀,准备一页页裁下来。

“不要裁了。”何其沧止住了他,“我就这样看吧。”

梁经纶依然拿着那把裁纸刀,站在桌边:“关系到北平两百万民众还有那么多其他城市无数民众的民生,这份方案最好能赶在十点前那趟飞机递交南京。中央银行如果掣肘,先生不妨叫财政部复制一份给司徒雷登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