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3/4页)

另一方面,“特权阶级”的见证者本身无疑可以通过更好的角度去观察集中营,只因为他们站得更高,有着更广阔的视野。但特权也多多少少影响了他们观点。关于特权(不仅在集中营里)的讨论是微妙的,但我仍会在本书中尽可能客观地探讨这个问题。在这儿,我只要提出一个事实,那些地位最高的“特权阶级”,也就是说,为集中营当局服务而换取特权的人们,根本不会作证,出于明显的原因,他们的证词要么不完整,要么就是歪曲事实或完全虚假的。所以,最好的集中营历史学家出自极少数人之中——他们有能力和幸运去获得特权的地位,可以更好地观察集中营,而不用卑躬屈膝,出卖人格;他们有技能去讲述目睹的事实,遭受的苦难;他们能够以优秀历史学家的谦卑,既考虑到集中营现象的复杂性,又记述其中千姿百态的人生命运。所以,这些历史学家几乎都是政治犯——因为集中营是一个政治现象;因为与犹太人和其他罪犯(正如我们知道的,集中营的三大类囚犯)相比,政治犯拥有高得多的文化背景,可以解释他们看到的现象;因为,更准确地说,鉴于他们原本都是反法西斯斗士(甚至现在仍是反法西斯斗士)的事实,他们意识到证词是反法西斯主义的一种战争手段;因为他们更易于接触到统计数据;而最后,因为他们在集中营内有着重要的地位,往往也是地下抵抗组织的成员。至少,在战争最后的岁月里,他们的生活条件是可以忍受的,比如,允许他们记录和保存笔记,这对于犹太人是一种无法想象的奢侈,而罪犯们则可能毫无兴趣。

由于以上各种原因,集中营的真相走过漫长的道路,穿过狭窄的门廊,最终大白于天下。但在“集中营世界”中,仍有很多方面需要深入探寻。现在距离集中营的解放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这巨大的时间跨度,产生了复杂矛盾的影响,我将尝试列举如下:

首先,历史的过程,如大浪淘沙,水到渠成,仅仅几十年的岁月,便让历史事件的明暗透视渐渐分明。在二战结束时,人们还没有获得关于纳粹驱逐和屠杀犹太人的大量数据。这些数据,分布在各个集中营和其他地方。人们不易于理解它们的意义和细节。而仅仅几年后,人们开始明白纳粹的屠杀是一场可怕的“惩诫”。而且,如果将来没有发生更可怕的事情,那么这场大屠杀将作为20世纪最重大的事件,一场浩劫,被人们铭记。

相对地,岁月流逝也产生了负面的历史效应。大部分证人,控方的和辩方的,都日渐凋零。留下来的证人,那些愿意克服自己的悔恨(或伤痛),仍然同意作证的人们——他们的记忆也趋于模糊和模式化。常常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记忆被后来接受的信息所影响,如读到的报道,他人的叙述。有些时候,自然而然地,产生无中生有的虚假记忆,可时隔多年,这些虚假的记忆已变得可信。同样,今天听到许多德国人说“我不知道”或“我以前不知道”不再让我们感到震惊,而在二战刚刚结束时,这的确(或本应该)令我们震惊。

而另一种(更严重)的模式化则归咎于我们自身,我们这些幸存者,或者,更准确地说,我们中有些人决心用最草率简单、最无足轻重的方式来实践我们作为幸存者的生活标准。这并不是说,我们要随时随地利用仪式、庆典、纪念碑和旗帜以示哀悼。适当剂量的浮华辞藻可能对记忆的留存是不可或缺的。强者之墓(the urns of the strong)点燃灵魂去施行崇高的事迹,或至少保留崇高事迹的记忆,不仅存在于福斯克洛的时代,也存在于当今世界。但人们必须警惕过于简单化。我们应该哀悼每个死者,也应该同情和帮助每个幸存者,但并非每个人的事迹都可以作为榜样。集中营内部是一个错综复杂而又等级分明的小天地。在本书中,我会对“灰色地带”进行探讨,也就是说,囚犯们在一定程度上,也许是出于良好的意愿,勾结集中营当局——这并非微不足道。事实上,这导致了一种对历史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都至关重要的现象。没有一个囚犯能够忘记“灰色地带”,忘记那一刻带来的惊诧——第一个威胁、第一次侮辱、第一记耳光,并非来自党卫军的暴徒,而是来自其他囚犯,来自“同伴”,来自同样穿着条纹囚衣(就像他们,新来的,刚刚穿上的同样的囚衣)的那些神秘的大人物。本书旨在说明集中营现象中一些仍然含糊不清的方面,此外还有一个更加雄心勃勃的目标——尝试回答最紧迫的问题,折磨着我们所有读者的问题——有多少归属于集中营世界的现象已经死去,无法复活,如奴隶制度和决斗法典?又有多少现象已经复活,或即将复活?我们每个人能做些什么,从而在这个孕育着种种威胁的世界,至少可以消除其中的一种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