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Stereotypes 成见(第4/7页)

尽管如此,集中营里仍然组织过一些起义。少数仍然具备足够体力的囚犯,凭借着坚定的信心、难以置信的勇气和智力完成了这些起义的准备工作。这些起义付出了可怕的代价,不仅遭受了巨大的牺牲,还让集中营全体囚犯遭受纳粹的血腥报复。但这些起义仍然证明了“德国集中营内的囚犯们从来不试图抵抗”这一说法是错误的。在反抗的同时,他们还有另一个目标,那就是让自由世界注意到发生在集中营里可怕的大屠杀。事实上,极少数人的反抗事业取得了成功。人们在经历了千难万险之后,终于能够接触到新闻机构,说出他们所掌握的事实。然而,正如我在本书《序言》中提到的,几乎没有人倾听或者相信他们的话。坏消息总是难以传播。

其次,就像监禁和逃跑,压迫与反抗的联系也形成了一种刻板的成见——压迫必然导致反抗。我并不是说这种说法总是错误的,我是说这种说法并非总是正确的。革命的历史,也就是说,来自社会底层的“多数被压迫者”对少数掌权者的反抗或斗争,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而且同样多变而富有悲剧性。一些革命取得了胜利,而更多却走向了失败,还有数不清的革命在一开始就遭受了镇压,过早夭折而没有在历史中留下任何痕迹。这其中有很多重要的变量:革命者与被挑战的当局的人数、军事力量和理想主张的对比、双方的内部团结或分裂、一方或另一方获得的外部支持、领导者的能力、政治魅力和恶魔般的精力,以及运气。然而,在各个起义中,我们可以发现,最受压迫的人们从未能站在反抗的前列。事实上,革命都是由勇敢、明智的领袖来领导。慷慨大度的(或者也许是野心勃勃的)领袖人物投身于斗争之中,哪怕他们原本有着安全、平静,甚至享有特权的生活。奴隶打破自己沉重的枷锁——这一纪念碑所不断表现的形象是浮华而不现实的,实际上,奴隶的枷锁是由其他人打破的。而这些人之所以有能力打破枷锁,是因为他们的枷锁更松、更轻。

这个事实并不奇怪。一个领袖必须具备强大的能力:他必须拥有体力和精神力量。而压迫,如果达到一定的严酷程度,既能破坏人的体力,也能损害人的精神力量。愤怒和民怨是所有真正革命的驱动力量。(澄清一点,我指的是底层受压迫者的革命,而不是指政变或“宫廷革命”)。而要激起愤怒和民怨,压迫必须是具体存在的,但它一定处于较弱的严酷程度,或者被无效地实施。

在集中营里,压迫是极端严酷的,并由于德国人著名的高效(如果在其他领域,是值得褒奖的)而得以实施。能代表集中营大多数人情况的、典型的囚犯,是在一种精疲力竭的状态下:饥饿、虚弱、浑身酸痛(特别是双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动迟缓”的人——这并非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并因此普遍情绪低落。他是一个被摧残的人。正如马克思知道的,在真实的世界中,革命并不是由这些人完成的。只有在文化和电影的浮华辞藻中,才会出现这样的革命。所有的革命,改变了世界历史进程的革命,以及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微不足道的革命,都是由那些非常了解压迫却并非切身之痛的人所领导。我之前提到的比尔克瑙的起义,是由负责焚尸炉的特遣队发起的,这些人绝望而且愤怒,但他们有着充足的饮食、衣物和鞋子。在华沙犹太人隔离区暴发的起义是值得我们最真挚的钦佩的事业。它是欧洲人民第一次“反抗”纳粹的残暴,唯一毫无胜利希望和获救可能而发动的起义。但它是政治精英们的杰作。为了储备力量,他们理所当然地保留了许多基本权利。

现在我来回答第三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事先”逃走?在边境被关闭之前?在笼子“啪”的一声关闭之前?在此,我同样必须指出,的确有很多被纳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威胁的人“事先”离开了。他们是政治流亡者,或者德意两国政府不喜欢的知识分子。数以千计的姓名,有些没有名气,有些德高望重,如陶里亚蒂(Togliatti)、奈尼(Nenni)、萨拉加特(Saragat)、萨维米尼(Salvemini)、费米(Fermi)、埃米利奥·塞格雷(Emilio Segré)、莉泽·迈特纳(Lise Meitner)、阿尔纳多·莫米利亚诺(Amaldo Momigliano)、托马斯·曼(Thomas Mann)和亨利希·曼(Heinrich Mann),阿诺德·茨威格(Arnold Zweig)和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布莱希特(Brecht),还有其他许多人。战后,他们并没有都回到欧洲。这是欧洲不可救药的一次大出血。他们的移民(去英国、美国、南美、苏联,还有比利时、荷兰、法国,但几年后在这些地方,他们再一次落入纳粹的魔掌。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对未来是盲目的)并不是逃亡,而是自然地加入潜在的或真实的盟友,进入一个他们能够重新开展斗争或创造性活动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