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郤之难四(第2/2页)

春秋时代的战争,明线是南北方间的晋、楚争霸,暗线则是分封制下每个诸侯国君与卿大夫家族之间的争斗。晋国赵氏灭门案、三郤灭族案,以及某些弑君案,就是这种斗争白热化的结果,前者国君胜利了,后者国君失败了。总之当时国君的地位和力量,远没有后代皇权社会的皇帝那么隆起。当卿大夫大家族日益发展,国君一族日益衰弱,晋厉公谋灭大族,加强君权,就变的势在必行,无疑有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在三郤这个案例上,国君一族获得初步胜利。

也许是受了初步胜利的鼓舞,也许是贪得无厌,晋厉公及其“保皇派”们并没有就此止步,他们的目标是除去所有威胁君权的白眼狼大家族势力。于是胥童继续发难,逮捕了执政官栾书,想灭掉栾氏。栾书为了保住自己,赶紧向晋厉公表忠心,说跟三郤划清界限,大骂郤至是楚国的特务。晋厉公变得犹豫了,觉得一朝杀死太多大臣不吉利,也不能把所有大家族都灭掉啊,国家还得依靠他们建设与保卫呢。于是就把栾书释放,并好言安慰。

栾书回家以后,战战兢兢,杯弓蛇影,中行偃就找他串联来了。中行偃不是俗人,是未来执政官,他怂恿栾书拿出辣手:既然主公已经不信任我们这些大家族了,我们干脆做了他,先下手为强。

于是这两人合伙搞了个“西安事变”,趁晋厉公出游到旧都“绛城”的时候,当场拘捕了晋厉公,随从人员胥童(保皇派)被就地处决。栾书、中行偃把晋厉公抓在手里以后,不知怎么处理才好,想召开各界精英大会,协商解决“西安事变”。当时晋国的社会名流,最知名的就属新军将“韩厥”了。韩厥不愿意分担造反派的罪名,于是杜门不出。

栾书、中行偃等了五天没动静,晋厉公又整天歇斯底里,于是就在大过年准备杀猪的时候,把晋厉公给杀了。用一辆破马车埋葬了他。诸侯葬礼应该用七辆马车做“陪嫁”,油漆大棺材里外三层,三十根原木垫底,殉马几百匹。而栾书只埋了一辆马车和薄皮棺材为他殉葬,是为了寒碜晋厉公,并且商议了一个恶谥给他:“厉”,跟西周暴君“周厉王”的美称一样。“厉”,原意是头上癞疮,谥法解释为“杀戮无辜”。其实晋厉公还是有能力的,对外获得鄢陵之战胜利,对内毕竟灭掉威胁君权的三郤家族。我们更愿意称呼他“鄢陵蜥蜴”——春秋十大蜥蜴之第三。

晋厉公灭掉三郤,是为了强化君权,稳定国家政治,无可厚非。但他打击面太大,同时又向栾氏伸手,终于在大家族的反扑下死去,由于遭到大家族反感而被谥为“厉”,不但没有强化君权,反倒给自己弄了个“杀戮无辜”的谥号。看来,做事手段过激,反而效果不美。后来汉武帝、武则天等人就高明的多,他们任用酷吏去残杀豪强望族,自己躲在幕后,等豪族被杀得差不多了,马上要反咬的时候了,再赶紧杀掉酷吏当替罪羊。

由于晋厉公的失败,晋国最终还是慢慢变成六卿专权,政出私门,最终君权作废,三家分晋。这个苦闷的结局给中原诸侯敲响警钟,在偿尽一番苦头之后,诸侯们到了战国以后开始启动“君权专制化”工程,强化君权,从立法角度来夺卿大夫的权,而不是采取晋厉公这种非常过激手段。这个工程交给法家人物来完成,就是“变法”:不再让大家族拥有封地了,而是中央统一委派郡县长官治理地方,随时任免。大家族没了封地,也就没了自身经济实力,也没了封地上的私人部队,又被取消了世袭特权,总之被骟掉了。后来的官僚全都没了脾气,变成了皇权时代唯唯诺诺的皇帝的奴才——春秋时代士大夫的刚烈直朴性情也一去不复返了,张扬个性与创造力的自由年代也结束了。但君权毕竟稳固了。法家帮助国君建立了一套高效运作且不会犯上作乱(因为已被去势——没有封邑和军队)的“职业官僚体系”。法家给这帮职业官僚们预备了聘任制的入选机制,以及以及绩效考核和军功赏罚等约束激励机制(所谓的法、术、势),使得职业官僚们运作的政府效能颇高,既实现富国强兵的产出结果,又不至于上侵君权。这套体系顺理成章被秦始皇继承开创了未来的“皇权社会”,从而结束了商周的“多家族联合体执政”的封建制度,君权一元专制化成为主流,法家也因此得名为“法家”。但我们也看得出来,法家的理念不仅限于健全法律,更是一整套“君权专制化”的全盘方略。法家了不起啊!从强化君权这一根本目的来看,法家和儒家等于一丘之貉,并不对立。法家务实,儒家讲礼,目的都是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