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哲敏: 加州理工学院的中国留学生(第6/11页)

熊:博士毕业后,您连合法身份都没有了

郑:是啊。我不知如何争取自身的合法权益。后来有人告诉我,移民局使用的是不同于民法的另一套法律系统,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被非法拘留过之后,我就申请自动离境。审批的结果是不让走,还把我的护照没收了,让我没法出去工作。1952—1954年,我就在学校待着做助教;还像自由撰稿人似的,做点临时的研究工作,写一个研究报告,得几百块钱。

熊:您当时的收入状况如何?

郑:我有社会保险号,学校有助教工资给我,另外,我再打点零工,总的说来,收入是比较差的,跟以前做研究生时差不多。

熊:您为什么不去做博士后呢?

郑:做博士后也得有身份啊,还要有工作的资格证明。拿冯元桢来说,他做博士后之前,曾去过墨西哥一趟,以满足美国移民局的要求——博士毕业后要有离境经历才能做博士后。他去了就回,在那儿也就待了一天,但待一天也算出去过了。

熊:在业余时间您做些什么呢?

郑:主要是看书。毕业后我看了很多小说和纪实作品,尤其是侦探小说。印象较深的是史沫特莱写的一些东西。她是个记者,曾应邀访问延安,写过很多相关的报道和文学作品,被认为是中国共产党的辩护人。我试图通过她的笔来了解新中国的领导人。

熊:您当时与国内有直接的通信往来吗?

郑:有,但不多,主要是与我父亲通信——直接写给他,至于路上怎么走,我不太了解。大概要经过香港吧。

熊:当时您父亲在哪里?

郑:解放时我父亲在香港,1950年,我妹妹把他接回上海。在通信中,我父亲并未向我表达对当局的不满。但我模模糊糊知道,回国后会控制得很严,因为美国社会对中国的情况也有介绍,如报纸上说中国是警察国家、已执政的共产党仍保持秘密组织的作风等。我们还获悉国内正在开展“抗美援朝”运动,反对“崇美恐美”思想。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也即党对知识分子“洗脑”之类的东西也听说过一些。清华大学化学系主任高崇熙在“三反”运动中自杀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对于这些负面的东西,我是将信将疑。所以,1954年中美日内瓦谈判后允许我们走,我一方面很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紧张。我知道,一旦回去,恐怕就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

绕道欧洲归国犯了大忌

熊:听说您当年是绕道欧洲回国的?

郑:是的。之所以如此,有点个人原因。我爸在香港时,我妹妹动员他回来。他给我写信,说自己做了一辈子生意,也就积蓄了不到两万美元,都寄给你吧。我把这笔钱存到了银行。尽管当时我在加州生活很窘迫,也一直没动用它。我胆子小,怕钱会被没收,就在离开美国时,把钱从美国银行取出来,想方设法把它转移到欧洲去。我爸长期做钟表代理商,从瑞士进口钟表。我决定先让钱流经瑞士。但当时不容易拿到瑞士的签证。瑞士人说你来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去哪里。我就先办成了去日本的签证,接着就有了到瑞士的签证。瑞士签证办下来后,我又办了去法国、意大利的签证。到瑞士后,为了获得进入香港的证件,我在那等了近三个月。在香港登岸后我就溜了,把去日本的票废掉了。

熊:您买的是去日本的船票?

郑:我的全程旅票直到日本,在美国就一口气买好了,花了我800美元。一路花销很大,我1952年2月回到国内时,口袋几乎空了,只好靠父亲给生活费,后来有工资后经济状况才好转。

熊:回国之前您有什么预期?与后来的实际情况有落差吗?

郑:我想在回国之后去钱伟长那里工作。我曾给钱伟长写过信,但他没回信。我妹妹于1946年考进燕京大学,1950年毕业,去北京市政府当翻译。有一次在开会时她遇到了钱伟长,跟他说了一下我的愿望。钱伟长说我可以去他那里。就这样,我有了一个工作的地方。

回国之后,我才发现,因为去了趟欧洲,我的履历出现了“疑点”。我哥哥曾写信质问我父亲:你为什么让哲敏去欧洲?搞得他的个人历史很复杂。

熊:这件事情影响了组织对您的信任度,以及您以后的工作吧?

郑:是啊。这段经历没有证明人,是一段历史空白,也许影响了对我的使用。但去欧洲的事不能怪罪我父亲。我被美国政府限制了几年,是一有机会就跑,之前根本没来得及征求家里人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