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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是些伤心事,何必再提呢!

也好,那些伤心事不提也就罢了。

这些年也没找个知心的女人过日子?

找了,又走了。

走了?

上山了。

喔……

有一天,他和梁草、解放、猪猪去杨家嘴上坟。解放备好了香蜡纸钱和祭品。

沿着机耕道走到那片竹林,他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万福叔的情景。再次走过萝卜地,爬上一段缓坡,猪猪跑在最前面,走到坟前等着我们。他觉得腿越来越沉,拉着一株柏树喘气,猪猪开心地喊:爷爷,快点!解放返身回来扶他,好一会儿才爬上去。

新坟在山嘴上,站在这里,一眼就能望见山下的一切。墓碑下方刻着“女儿杨春花,女婿梁勤,外孙:梁正田、梁正财、梁解放”的名字。

解放,外婆怎么死的?他问。

外婆死得早哦,我没见过她老人家的模样。听说是在我爷死后的第二年走的,也是水肿病。

唉,到底没逃过万福叔的命呀!

他想起春花给他煮挂面的情形。喝一碗面汤,眼睛变清亮了!这是春花的声音。眼睛刚才还发花呢,吃了这碗面,眼珠子都有光亮了!这是王孃的声音。

解放,下次来上坟,煮一碗臊子面来,好好祭奠两位老人。记着了?

记下了,干爹放心。

听说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也在这山嘴,你找找看。

解放很快便回来说,就在那边,干爹我带你去。

猪猪问,要刀头肉么?

他想起刀头肉放在石案上了,笑着说,要,要,杨爷爷几十年没吃肉了!

解放端上刀头肉,猪猪的小手牵着他的手,爷爷,杨爷爷是你什么人?

他说:战友——打仗时的朋友,懂吗,猪猪?

猪猪说:就是站在你一边,帮你打架的人,对吗?

他哈哈大笑,也对,也不对,等你长大了去当兵就知道了!

我才不当兵呢,婆婆说,当兵打仗要死人的。

哦,是的,都什么年代了,我怎么能要求猪猪去当兵呢!他又笑了。

杨和顺和殷秀珍的墓跟杨万福的墓差不多,看得出,是同一批石匠的手艺。

抚着冰凉的石碑,他说,六弟呀,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一句话勾起他复杂的情绪,心中一哽,便扑在墓碑上,双手撑起身子,拍着墓碑像拍着老战友的肩膀:六弟呀,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再次见面喔!

坟上爬满了藤蔓,一大丛铁线草仍然旺盛地生长着。

解放试图安慰他:干爹,和顺叔死了这么多年了……

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有啥意思呢!

现在回家了,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干爹,还有我们呢!解放说话时看了一眼猪猪。

他拿出烟袋,在烟锅里装上烟丝,点燃了,放在墓碑前。

他似乎在对着墓碑里的人说话:你嫌殷秀珍胸脯小屁股也小,还是给你生下一个儿子呢!殷姑娘给你生下了兴社,兴社又有了光宗,都是儿呀,兄弟,血脉不断,香火未断,你也该安心休息了。

也许哪一天,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呀,我会经常来陪你说话的。临走时,他拍了拍墓碑说。

傍晚回到梁家村,老远就看见春花站在院坝边的核桃树下,不时用一条白手绢擦眼睛,擦完了,又望着大路。我才想起,这几天,春花手里一直攥着一条手绢。

解放说:自我懂事起,经常看见母亲有事没事站在院坝边张望,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我们从止戈铺赶场回来,也经常看见她在那里等我们。

喔……

听脚步声呀,我就知道你们回来了!春花笑着说。解放忙着搀扶母亲。

妈,给你说过多少次了,眼睛看不见,就不要下台阶嘛,小心摔倒,您老人家就是不听话。解放小声说。

不用为我担心,自家的院子,早就摸习惯了。春花说着,又用手绢擦眼睛。

上了台阶,借着灯光,他看见春花用的是一条白色丝质手绢。便说:春花,你的手帕……

你忘了……这是你送的呢!春花把手绢递给他。

手绢已有些发黄,上面沾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中间还有两个小洞,鸳鸯绣花图案已褪去颜色,线头七零八落,看不出究竟绣的什么了。

下次回来,我要带一打的手绢送给你!他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碰,一股热流泛上心来。

下次回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就好了,盼了一辈子,终于盼到了……春花拧着手绢,仿佛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