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934年9月·中旬 于都竹沟村(第2/3页)

壁间空带旧茶烟。

南宋弟子时时到,

泣把山花对几筵。

……

青云圃八大山人庚辰仲春

“天下古迹,后人伪托居多,大家都相信人杰地灵,许多名人古墓掘开却是空的,冒牌货!”毛泽东叹道,“这就是历史真伪难辨之处,不管是真是假,这块古碑还是很有保存的价值。”

“我敢保证这是真的!”罗自勉以文人的耿直叫了一声,好像一个童叟无欺的商店老板,听到有人说他的货物是假的。

“当然,我想也是真的!”毛泽东愉快地笑了。他觉得人老了,有时像天真的小孩,便立即把疑问收回,“待将来革命成功之后,国泰民安之时,你可以把它献给历史博物馆,还要把你这个收藏者的大名放进去,那么你罗老先生也就流芳百世了。”

“那时候还能留这种东西?”罗自勉忽然产生一种希望和幻想,“那时候不再打菩萨了?共产党也要这些古董?”

“这是中国的文化嘛,好的东西都要继承,《孙子兵法》够老的了,现在对我们还很用嘛……”

“主席有这样的胸怀就好了。”罗自勉喜形于色,他觉得过去由于心情郁结缩紧了的血液,突然流畅起来了,“说实在的,我们那个村苏主席不断地来敲打我,把我当成老古董,我怕他把这碑砸了,才倒放着的。主席有这句话就好办了,我可以正过来放了……”

“你们村苏主席不是叫王虎林吗?”

“正是他!……这人……倒是……”

“那你还是先翻着放吧,农民,有时是很固执的。”毛泽东意味深长地笑笑,“你必须善于等待,我说的是将来,而不是眼下……”

“那我也许等不到了!”罗自勉带着含蓄的伤感说,“我又没有后代……”

“后代是靠不住的,一切的延续靠广大人民。”毛泽东凝视着这个半生孤独的老人,觉得他像一个超然于岁月之外的人物,隐约飘逸幽深难测,猜不透他内心所想,“你是这一带群众信赖的郎中,所有怀念你的人都是你的安慰,这才是砸不碎的碑石。听说你会望诊,不用号脉就知道病情。真的吗?”

“那还能假?望诊是传统医学的精华,”老人似乎悟出了毛泽东来访的目的,露出苦涩的神情,“农会的人说我妖术惑众,所以我是不轻易给人看病的。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有我的紧要之事……”

“我近来也有小恙,”毛泽东以恰到好处的谦恭掩饰着内心的好奇,“你能为我望诊一下吗?”

“你有医院,有名医,有西药,当然用不着找我老朽献丑了。不过,你脸色苍黄津液失调,心神抑郁,除恶性疟疾之外,肺亏肾虚,大便干结,泌闭难舒。目前要静心补养,祛忧解烦,可保无虞……”

毛泽东表露出应有的惊愕,罗自勉所言皆中。

“这么说,古代流传的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是可信的了?”[1]

“当然,《内经灵枢》中说,‘脏腑美恶皆有形,视其外应,已知其内脏,则知其所病矣。’由此可知,任何一个脏腑器官的病变都会影响精气津液的正常运行,就会在面部和五官呈现出来。心者,生之本,神之处也,其华在面,其充在血脉;肺者,气之本,魄之处也,其华在毛,其充在皮;肾者,主蜇,封藏之本,精之处也,其华在发,其充在骨;肝者,能极之本,魂之居也,其华在爪,其充在筋;脾、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者,仓廪之本,营之居也,其华在唇四白,其充在肌。凡十一脏,取决于胆也……”

毛泽东对老人,不由肃然起敬。

老人有点悲怆地说:“在我年轻时,远涉他乡,为人医病,勉称行善,实为糊口。我必须有所积蓄以养晚年。若是上天能让我再活二十年,我就会给人间留下比这块古碑更有价值的东西……”

“七十已是古稀,”毛泽东要一眼把老人看穿似地凝视着他光洁宽大的脑门,“你还精神矍铄,思想敏锐,你一定会长寿的,在于都,我就见过三个百岁老人。将来行动困难了,苏维埃会照顾你的,我们要有自己的养老院。”

老人苦笑了一声:“王虎林可不这样看,他把我当成怪人妖孽,不是我能给人看病,早就把我当土豪劣绅打倒了。”

“有这等事?”毛泽东扫了一眼破败的茅屋。老人虽是大家后裔,却一生清贫,无法想象村苏维埃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你?”

“我在研究《周易》。一天,村苏主席叫我去给人看病,看到我正在画八卦,说我宣扬迷信,把我几十年的研究全都烧了。唉!无知之人当道……”老人瘦骨崚崚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混浊的泪水,可以使毛泽东感受到他的创巨痛深。那时,这个一生傲骨铮铮信奉士可杀不可辱的老人,为了抢救他呕心沥血的智慧的结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