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3页)

是啊,索妮娅就是上了大学,也穿着用姐姐的旧衣服改的衣裳,又长又沉,像盔甲似的……

其实她也没能穿多久,总共才一年。以后就换上军装。靴子还是大两号的。

在部队里几乎没有人认识她。她是个不声不响、勤勉可靠的人,而且由于偶然的机缘才调到高射机枪部队来的。因为战线深入内地,成为保卫战,翻译人员过剩,而高射机枪部队缺乏女战士。她和冉卡·科梅丽珂娃是在那次空战以后一同调来的。故而,惟有准尉一人才分辨得出她的声音:

“像是古尔维奇叫喊了一声?……”

全体侧耳倾听:山岭上空一片寂静,惟有轻风低拂。

“没有,”丽达说。“是你那么觉得吧。”

那个遥远而微弱、仿佛叹息似的呼喊声再也听不见了,但是瓦斯科夫仍旧紧张地捕捉着它。他的神情逐渐严峻起来。这一声古怪的呼喊仿佛深深印在他的心上,仿佛至今还在耳边鸣响。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的心顿时凉了,他已经猜想到这一声呼喊意味着什么。他木呆呆地瞧了瞧周围,连声音都变了:

“科梅丽珂娃,跟我来。其余的人在这儿等待。”

瓦斯科夫影子般地向前滑行,冉卡气喘吁吁地好不容易才跟上他。当然啰,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是轻装,而她——背着步枪,而且穿的还是裙子,跑起来总不方便。但是,冉卡只能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其它的也顾不得了。

准尉却全身心地紧张起来,是那一声呼喊使他为此紧张。那几乎是无声的、惟一的一声呼喊是他突然捕捉到的,他一听到这声音,马上就明白了。这种呼喊,他已听过多次,伴随着这种呼喊,一切都消逝了,一切都溶化了,因此它那么尖锐刺耳。这种呼喊在你内心深处震响,使你再也忘不了这最后的呼喊。它仿佛是一团冰冷刺骨的东西,让你冷得颤抖,心口作痛。因而此刻军运指挥员才那么急急忙忙朝前奔跑。

也正因此他站住了,仿佛撞了墙,突然站住了。正在飞奔的冉卡,一时收不住脚步,步枪猛地撞在他肩上。可是他连头也不回,只管蹲了下来,一只手按在地上——脚印。

这是一个大靴印,靴底有花纹。

“德国鬼子?……”冉卡急切而无声地喘了口气。

准尉没有回答。观察着,倾听着,嗅着,紧握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冉卡往前看了一眼——碎石块上溅着鲜血。瓦斯科夫小心翼翼地拿起一片碎石,一滴黑色的浓血凝结在上面,仿佛还有着生命。冉卡猛然摇一下头,真想大声尖叫,但是——喉咙噎住了。

“大意了,”准尉轻轻地说,又重复一句,“大意了……”

他小心地放回石片,向四周张望,揣摩着当时的情景——这一个朝哪边走过来,而另一个又站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朝着一片山岩走去。

山岩的裂缝里躺着古尔维奇,缩成一团,两只粗笨的厚油布高筒靴翘露在烧焦了的裙子下面。瓦斯科夫提着她的皮带,稍稍抬起她的身体,才能双手托住腋窝把她从岩缝里拉出来,脸朝天平放在地上。

索妮娅双眼半阖半睁,毫无生气地凝视着天空,军服前胸有一汪鲜血。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小心地解开军服,贴着她的心口倾听。他久久地听呀听呀,冉卡在身后浑身打战,默默地咬着双拳。然后他直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抚平姑娘身上的血衣,原来胸口上有两个狭窄的刀眼。一个在左乳上;另一个靠下一点——正中心脏。

“怪不得你还能叫喊一声,”准尉叹了口气,“他以为你是个男人,不料一刀下去被乳房挡住,没有刺中心脏,因此你才有可能叫喊一声……”

他替她把衣领整好,扣起纽子——一颗也不剩。然后把她双手放好,想替她合起双眼——可是没有办到,徒然使眼皮上沾满鲜血。他站了起来:

“暂时在这儿躺一会儿吧,古尔维奇卡。”

冉卡在后面抽噎了一声。准尉皱紧浓眉,沉痛地瞅了她一眼,说: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科梅丽珂娃。”

于是,他猫着腰迅速前进,凭着感觉去追逐那个带有花纹的浅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