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太(第4/14页)

他在我掌心写字。不,她在我掌心写字。她是一个女人,黑色连帽衫遮住了性别特征,她纤细的手指不可能属于男人。她写了些什么?

我忙乱地翻出纸和笔铺在咖啡桌上,尽力回忆手心的触感。中间的一个字是姐姐写过的……没错,这是一个“道”字。

我在纸正中写下“道”。

前面是一个词,她写得很快,非常快。在长期审核申请书的工作中我发现人们遇到象征美好幸福的词组通常写得很快,并且连笔,比如微笑、永恒、梦想、满足。她写的是一个短词,词性是正面的,有两个元音……等等!是伊甸。没错,耶和华的乐园。

我在纸左边写下“伊甸”。

后面是一串数字,阿拉伯数字,这串数字她写了两遍,我皱起眉头,细心地回忆她手指的每一道运动轨迹。7、8、9、5?不,第一个数字划过我的小鱼际部位,象征末尾有一个折弯,那么是2。2、8、9、5,没错。两遍,确认。

我在纸右边写下“2895”。

纸上写着“伊甸道2895”。

显然这是一个地址。我扑到电脑前,打开地图网站,输入“伊甸道2895”,页面显示伊甸道在我所在城市的另一端,远离闹市区与金融中心的贫民窟。然而伊甸道并没有2895号,准确地说,门牌号到500号就结束了。

我揉着太阳穴。数字一个个化为皮肤的触觉,在我的掌心画出酥麻的痕迹,我盯着掌心。2、8、9,没有错误。5……哦,当然,也可能是一个S。我输入“伊甸道289S”,地图锁定了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位于伊甸道的中央,整个城市的边缘,距离我45公里远的地方。“是了!”我兴奋地一拍键盘站起来,又因头部充血的眩晕跌坐回去。

那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45年循规蹈矩的生涯里,并没有任何穿黑色连帽衫的女士用极其隐秘的方式给我留下联系地址的离奇经历,或者说,我根本是一个没有女人缘的失败者。无趣的人生里,终于出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无论是荷尔蒙的驱动(如同嗅觉敏锐的瘦子所说)还是好奇心勃发,我都决定穿上风衣,去伊甸道289S寻找一些不曾有过的经历。

别惹麻烦,小子。出门前,我在穿衣镜里看见父亲挺着大肚子、手中拎着琴酒的瓶子说。

去你的吧。我同23年前一样大步走开。

5

我有一辆摩托车,但久未使用。大学时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热衷于时髦的玩意儿:最新的手机、平板电脑、等离子电视、能够发电的运动鞋和大马力的摩托车,谁不爱哈雷戴维森和杜卡迪呢?但我负担不起昂贵的名牌摩托,26岁那年,我终于从一个签证到期即将回国的日本留学生手里买下这辆跑了8000英里(约12874千米)的黑色川崎ZXR400R,它的车况好极了,刹车盘如同全新的一样闪闪发亮,排气管的吼叫无比迷人。我迫不及待地骑上摩托去向朋友炫耀,但他们早已玩腻了,坐在酒吧里谈论女人时,外面停着他们崭新的梅赛德斯-奔驰与凯迪拉克。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有什么朋友。我打起领带,骑着川崎摩托去工作,人人用奇怪的眼光盯着我和我离经叛道的座驾。终于我妥协了,将心爱的摩托锁进储藏室,伴随着年龄增长与不断的职场失败,我转眼间变为45岁的单身酒鬼,偶尔在晴朗的天气里擦拭摩托车时,我会问心爱的川崎:老伙计,什么时候再出去兜兜风?它从不回答我。尽管我一再鼓起骑车出游的勇气,可只要想想半秃中年男人跨坐在流线型摩托车上的丑陋画面就让我胃部不适——那就像醉醺醺的父亲自以为得体地与每个遇见的女人搭讪一样让我作呕。

我走下破旧公寓楼的楼梯,用钥匙打开公用储藏室布满灰尘的大门,在一大堆啤酒易拉罐下面找到我的摩托车,掀掉防雨布,川崎400R乌黑的漆面上也积满灰尘,但轮胎依然饱满,每个齿轮都泛着油润的光芒。我打开一小桶备用的汽油,灌进油箱,拨动风门,试着打火,四汽缸四冲程发动机毫不犹豫地发出尖锐的咆哮,排气管吹出的热风扬起我的裤脚。老伙计没有让我失望。

“该死的,你不知道现在几点吗?”推车走出储藏室时,一个啤酒瓶摔碎在我脚下,抬头一看,房东太太戴着睡帽在二楼的窗口怒吼着。我反常地没有道歉,跨上摩托车,轰了几下油门,轰鸣声在整条街道上回荡,“你疯了?”在房东太太的叫喊声里,我猛松离合,在川崎摩托轮胎发出的吱吱摩擦声与橡胶燃烧的焦臭味里,我兴奋地大叫,飞速将我的公寓和脱衣舞俱乐部抛在脑后。

风呼呼作响,我没有戴头盔,感受空气把我松弛的脸部肌肉挤成滑稽的形状,为掩饰脱发而留得长长的头发随风飘扬,但我不在乎凌晨一点的街道上有多少人会目睹丑陋的中年男人骑着摩托车飞奔,起码这一刻,我无聊太久的人生里有了一点点追求快乐的强烈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