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克罗兹(第2/5页)

克罗兹倾身接近在护栏附近的希吉时,希吉动了一下。惊恐号的船长看不见这二十六岁小伙子的脸,倒是看见他呼出的气立刻变成一朵可以反射北极光的冰晶云,从小个子被威尔斯假发及层层保暖巾缠绕住的大圆头外飘出。

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军人无须行礼,连航海中常用的手指触额礼也可以省略。不过裹着厚重衣物的希吉,还是行了甲板人员为了感激船长探访所行的古怪小曳步——耸肩——点头礼。

因为天气实在太冷,守卫的值班时间已从四小时降为两小时(克罗兹心想,在这艘太过拥挤的船上,我们不仅有足够的人员可以轮班,守卫人数再加倍也没问题),而且从希吉的慢动作可以看出他已经快冻僵了。虽然克罗兹告诉过他们很多次,在甲板上要不时活动筋骨,走动一下或原地跑步,必要时还可以上下跳,只要随时注意冰上的情况即可,但他们却宁可不动如山,仿佛自己穿着汗衫在南洋海面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美人鱼何时会出现。

“船长。”

“希吉。什么事?”

“没事,他们开枪后……就那一声枪响……差不多两小时前,长官。刚刚我听到,我应该是听到……也许是一声尖叫,有个东西,船长……从那冰山后面。我跟厄文中尉报告过了,不过他说,那大概只是冰在作怪。”

幽冥号方向传来枪响之事,克罗兹在第一时间就被告知了。当时他很快登上甲板,不过枪响没有再出现,他也因此没派人到另一艘船上去通报或到冰原上去调查。摸黑到冰冻的海里本身就很危险,更何况现在在满布陡峭冰脊及高大善变雪脊的蛮荒冰原里,还有那只……东西……在等着,派人出去根本等于要他们去送死。现在两艘船唯一能互通信息的时间,只有接近正午那段一天比一天短的微亮时光。再过不了几天就不再会有真正的白昼了,只有北极的永夜。二十四小时的夜。一百天的夜。

“也许是冰,”克罗兹说,心里想着厄文为何没跟他报告疑似有尖叫声。“还有枪响,那也是冰在作怪。”

“是,船长。是冰没错,长官。”

两个人心里却都不相信。毛瑟枪或霰弹枪的枪响都非常独特,即便是从一英里外传来也不容易误认,在如此接近北极之地,声音更传得异常遥远而清晰。不过,浮冰确实比先前更紧迫地压挤着惊恐号,并且不时在隆隆作响、呻吟、破裂、脆折、怒吼或尖叫。

最困扰克罗兹的是尖叫声,他每晚仅约一小时的熟睡时间经常会被打断。声音像极了他母亲临终前几天的哭嚎……也像他老姨妈说的故事中,女巫在夜里预测家人死期已近时发出的哀号。两种声音都让当时年纪小的他辗转难眠。

克罗兹慢慢转过身。他的眼睫毛已经结成冰框,呼出的气与鼻涕也在上唇结成硬皮。船上的人已学会把胡子塞进保暖巾和毛衣里,塞得愈深愈好,即便如此,他们还经常被迫剪掉与衣物冻成一团的毛发。跟大多数军官一样,克罗兹每天刮胡子,为了节省燃料,侍从送来的“热水”通常只是勉强融化的冰,这让刮胡子成为一件苦差事。

“沉默女士还在甲板上吗?”克罗兹问。

“哦,是的,船长,她几乎一直在。”希吉的声音轻许多,好似担心声音太大。即使“沉默”听见他们的对话,也不可能听得懂他们的语言。可是船上的人却相信——随着冰原里那只东西潜伏在他们附近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更加相信——这位年轻的爱斯基摩女人是拥有神秘力量的女巫。

“她跟厄文中尉一起待在左舷的哨站。”希吉加了一句。

“厄文中尉?他不是一小时前就下哨了吗?”

“对,长官。不过这几天,不管沉默女士在哪里,中尉都在,长官,希望您不会怪我直说。她不下到船舱,他也不下去,除非他不得不下去,我的意思是……我们没有人能像那个巫……女人,在外面待那么久。”

“盯着冰原,专心顾好你的工作,希吉。”

克罗兹粗哑的声音让这副船缝填塞匠再度动起来,只是这次的耸肩礼比较敷衍。然后他转过头去,雪白的鼻子再次朝向船首外的黑暗。

克罗兹大步朝左舷的守望哨走去。八月时,他们以为有机会脱困,足足兴奋了三个星期。但是上个月他又要大家准备让船在此过冬。克罗兹再次下令转动下桅,让它们顺着船轴的方向形成一道主梁,接着他们搭起金字塔形的帐篷,把大部分主甲板盖住,重新把八月时在空欢喜中拆下并收藏起来的木制屋椽装回去。即使大伙每天都花好几个小时的工夫,在甲板上留下来当隔冷层的雪中铲出几条厚约一英尺的信道,用尖嘴锄、冰凿等工具除冰,清掉落在帐篷里的雪沫,最后再放入一道道的沙来增加走道摩擦力,甲板表面仍然结着一大片冰。在前后左右都倾斜的甲板上,克罗兹的移动方式与其说是大步走,还不如说是在做优雅的滑冰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