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纳瑞斯(第3/13页)

“他已经交了。”

她跪下身子,把靴子从脚上拽下来。她抬头瞟了几眼谢维克,不过没有靠到他身上,也没有打算抚摸他。有好一会儿,她一言不发。等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而是回到了沙哑的自然状态。“那你打算怎么做,谢夫?”

“没什么可做的。”

“我们要把这本书印出来。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印刷协会,学着排版,然后把它印出来。”

“纸张的配给已经降到极限。只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才能付印。在霍勒姆树种植园能保障生产之前,只有PDC的出版物可以付印。”

“那么你能不能把文章稍微改头换面一下呢?把你真正要说的东西伪装一下,把它包装成因果物理学的样子。那样他就可以接受了。”

“黑色是不可能伪装成白色的。”

她没有问是否可以通过别的方法绕过萨布尔。在阿纳瑞斯,没有人会有绕过别人的念头,没有可供迂回的小道。如果你不能跟自己所在协会的理事们协同合作,那就只能孤军作战。

“如果……”她又打住话头,站起身来,把靴子放到暖气上烘干,然后把外套脱下挂起,又拿过一条厚重的手纺披肩披在身上。她走到床边坐下,身子坐定之前嘴里咕哝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谢维克的侧影。谢维克仍旧愣愣地坐在她和窗子之间。

“如果你提议让他联合署名会怎样,就像你第一篇论文那样?”

“萨布尔不会在一篇‘宗教迷信的猜测’上署名的。”

“你确信吗?你确信他真的是那么想吗?他知道这篇东西的分量,知道你做出的是怎样的一个成果。你不总是说他很精明吗?他知道这篇东西能把他还有整个因果物理学派扔进废物箱。想想看,如果他可以跟你分享,分享这个荣誉!他这个人如此自我主义。只要他可以向人们宣称这是他的书……”

谢维克痛苦地说道:“对我来说,跟他分享那本书,就像要我跟他分享你一样。”

“别这么看问题,谢夫。至关重要的是书本身——是这些观点。听我说,我们的孩子,我们不会只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我们想的是去爱他。可是如果因为某些原因,他留在我们身边就会死去,只有把他送去托儿所才能让他活下去,而且我们不能再看到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如果要让我们做选择,我们会选哪个呢?是留下一个死婴,还是让他活下去?”

“我不知道。”他说。他双手托住脑袋,痛苦地揉着额头,“是的,当然,是的。可是这个……可是我……”

“兄弟,亲爱的。”塔科维亚说道。她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上,却没有冲他伸出手去。“书上写谁的名字并不重要。人们会了解真相的,书的本身就能说明一切。”

“我和书是一体的。”他说,然后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塔科维亚这才怯怯地靠到他身边,温柔地抚摩他,如同在抚摩一处伤口。

164年的年初,第一本不完全版的、经过大刀阔斧改动的《共时原理》在阿比内出版,作者是萨布尔及谢维克。PDC现在只印刷那些最重要的档案和指示,但萨布尔在出版社及PDC信息部门都很有影响力,他让他们相信这本书在对外宣传方面的价值。他说,阿纳瑞斯目前的干旱以及可能随之而来的饥荒,让乌拉斯人幸灾乐祸;最近一次飞船带来的伊奥国出版物上充斥着各种自以为是的预言,宣称奥多主义经济即将崩溃。我们要出版一部纯粹、伟大的思想著作,萨布尔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反击更为有力呢。“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他在修正过的评论中写道,“在我们的物质生活面临灾祸时,它却腾空而起,证明了奥多主义社会永不衰竭的活力,在人类思想的任何一个领域,它都能超越政府统治之下的社会。”

这本书因此得以出版,一共印刷了三百本,其中十五本通过伊奥飞船“警惕号”运到乌拉斯。谢维克从来没有翻开过这本书。不过,他在那包出口到乌拉斯的书当中放了一份完整的手写原稿,还在封皮上附了一张便条:请将其交予伊尤尤恩大学贵族科学院的阿特罗博士,顺致作者对博士的问候。萨布尔在对包裹进行最后审核时,肯定注意到了多出来的这样东西。他是把手稿取出来还是留下了,谢维克无从知晓。也许他怀恨在心,把它给没收了;也许他知道被他肆意篡改之后的删节本无法对乌拉斯的物理学家们产生预期的效果,于是放行了。事后他没有跟谢维克提起这份手稿,谢维克也没有问过。

那年春天,谢维克变得沉默寡言。他申请了一个志愿者岗位,去南阿比内参与修建一座新的水循环工厂。大部分时间里,他要么去工厂干活,要么去上课。他又重新开始了亚原子的研究,晚上经常在学院的加速器旁边或者实验室里,跟那些粒子学专家一起度过。跟塔科维亚以及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变得沉静温和,显得很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