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第2/3页)

现存最古老的幻象是我自己的一个,由史密森尼学会收藏。在最初的新闻报道中,与它交流过的朋友和熟人说,虽然他们知道幻象受计算机控制,但还是试探出它的反应有点“保罗”的味道:“只有保罗会那么说”,或者“面部表情可真像保罗”。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安娜·拉里莫尔:

人们觉得奇怪,我——幻象发明者的女儿,写书论述世界没有幻象会更加美好、更真实可信。有些人从无聊的流行心理学入手,提出我对父亲的“第二个孩子”——幻象感到嫉妒,因为这个发明才是他的最爱。

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父亲宣称他工作的业务领域是采集现实、停止时间和保留记忆。然而这种技术真正的诱惑之处从来都不是采集现实。摄影、摄像、全息拍摄等所谓的现实采集技术已经衍生出用谎言欺骗现实、塑造和扰乱现实、操纵和幻化现实的方法。

人们为镜头塑造并呈现人生经历,去度假时,有一半的时间,目光都离不开相机。捕获现实的企图其实是为了逃避现实。

幻象是这种趋势的最新体现,也是最糟糕的体现。

保罗·拉里莫尔:

自从那一天她看到……呃,我估计你已经听她讲过。我就不给她讲的经过挑刺了。

我们相互之间从没说起过那一天。她不了解的是,那天下午我删除了所有旧情人的幻象,也没保留备份。我猜,知道了这一点对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不过你们能告诉她的话,我会感激的。

那天之后,我们的谈话都变得毕恭毕敬,以免变得亲密起来。我们讨论外出活动许可、挑选大学要考虑的因素,以及让她来我办公室为徒步活动募捐做准备工作,却从不谈她愉快的友谊和爱情的难题,以及对世界的希望和失落。

安娜离开家上大学以后就不再理我。我打电话她也不接,需要用个人信托支付学费,她就联系我的律师。寒暑假她跟朋友度过或者去海外打工,周末偶尔会邀请艾琳去帕洛阿尔托看她。我们心照不宣的是,我不在受邀之列。

——爸爸,为什么草是绿色的?

——因为绿色随着春雨从树叶上滴落下来。

——骗人。

——好吧,其实是你从篱笆这边看的原因。如果你到另一边,草就不会那么绿了。

——不说实话我就生气了。

——好吧。草里有叶绿素,叶绿素的环状结构吸收所有颜色的光线,但绿色除外。

——你不是瞎编的吧?

——我以前瞎编过什么吗,甜心?

——你还真不好说。

她上高中时,我经常播放这段幻象,渐渐形成习惯。如今我把这个幻象带在身边,每天都离不开。

尽管还有她长大以后的幻象,分辨率大多比这更高,可我最喜欢这一个,它让我想起更美好的旧时光。世界还没有突飞猛进,无法回头。

拍下这段幻象那天,我们终于成功造出小到可以装进一台肩扛设备的捕梦器,那台设备成了“旋转木马一号”——我们首台成功的家用幻象摄影机——的原型。我把机器带回家,让安娜在它面前摆好造型,她静静地在日光走廊旁边站了两分钟,我们一起聊了她一天的经历。

跟所有父亲眼中的小女孩一样,她完美无瑕。一看到我回家,她眼中就放出光芒。她刚刚从日间夏令营回来,有不少故事想要告诉我,还有不少问题想让我回答。她想让我带她去海边放风筝,我答应帮她弄晒印套装。很高兴我在那时候拍到了她。

多么美好的一天。

安娜·拉里莫尔:

我跟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母亲遭遇车祸之后。父亲的律师联系了我,因为他知道我拒接父亲的电话。

母亲勉强还有意识,另一位司机已经去世,可她也撑不了多久。

“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他?”她说,“我都原谅了。人的一生不是由一件事来决定的。他爱我,同时也爱你。”

我没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用力一捏。父亲走进来,我们俩都跟母亲说话,相互之间却没有交流。半小时后,母亲陷入昏迷,再也没有醒过来。

其实,我已经准备原谅他。他看起来苍老——这一点,孩子往往最后才注意到——身上还有种迫使我感到自我怀疑的脆弱。我们一起在沉默中走出医院,他问我在城里有没有地方落脚,我说没有。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犹豫了一秒之后,我上了他的汽车。

我们回到家,虽然我已经多年没有回来,可路途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坐在餐桌旁,等他准备速食晚餐。我们小心地交谈,一如我在高中时的样子。

我问他要了一份母亲的幻象。虽然作为一条个人准则,我不拍摄和保存幻象,也不像大众一样对幻象抱有美好的看法,可彼时彼刻,我觉得可以理解幻象的吸引力。我想永久保留关于母亲的一份记忆,她曾经存在的一个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