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正统王朝 第二章 人贵自知(第6/7页)

柳昂天掩面长叹,颇见疲惫之色,拱手道:“老夫年近七十,早已看破世事,不管谁要对付我,那也由得人家。江大人,反正朝廷还有您撑着。恕柳某年老体衰,不能奉陪了。”

江充哪里能让他从容离去,当下顺着话头,叹道:“侯爷怎么专说泄气话?眼下七夫人便要替您添个丁。您官做了,福享了,那您的儿孙呢?百年之后,总不能让您那小妾重操旧业吧?”

七夫人过去是青楼出身,江充这么一说,不免冒犯了柳昂天。果见征北都督怒气勃发,伸手掀翻茶几,厉声道:“姓江的!你说话恁也无礼了!”声响传过,门外护卫大惊失色,众人急急推开房门,探头问道:“大人,没事吧?”

江充自知戳到了柳昂天的痛处,他一挥手,制住了下属的说话。众人不敢打扰,连忙掩上房门,一个个退了出去。

房内寂静无声,只听柳昂天喘息沉重,似是无尽疲累。江充假意叹息,道:“对不住了。若非事关重大,我也不想翻这些陈年往事。侯爷,请您帮我这一回吧,我至死不忘你的恩情。”

柳昂天嘴角斜起,眼中生出怒光。他取起茶壶,朝桌上倒下,森然道:“把小眼张了,这里写个名字给你,要你江充夜不成眠!”柳昂天面带不屑,当下指蘸茶水,在桌上来回画着。江充又惊又喜,又慌又怕,急急朝桌上望去。

杨刑光?

他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您……您是说杨五辅……”

杨远,字刑光,隆庆年间生于北京,景泰十七年皇门御榜进士出身,原来他才是最后一场斗争的要角儿。

柳昂天面无喜怒,道:“什么杨五辅,该说是杨五奸吧?你老实告诉我,这位五辅大人,便是您安在柳门的耳目吧?”江充干笑道:“您误会了,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他正要说谎,忽觉柳昂天的眼神隐带轻视,江充干笑两声,忙改口道:“我想起来了……这两年为了编纂史书,咱们确实有些来往,吃过饭,喝过酒。”

柳昂天冷冷地道:“不必你招,柳某也知情。那年东厂败得如此之惨,若非有人里应外合,把仲海的身世套出来,焉能让刘敬一败涂地?嘿嘿,江大人啊,我总以为人家替你套出了消息,剩下的事便该由你料理。却没想您江老爷天生的好福气,居然从头到尾躺着干,您还真会坐享其成啊!”

江充听得调侃,一时干笑数声,忽然之间,他神态大变,须发俱张,目光极见凶暴。

号称无敌的江太师,直至今夜,方才惊觉自己被人一路耍着玩……向来借刀杀人的他,如今给人玩弄于股掌间,成了驱虎吞狼的那只笨虎,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耻大辱!

刘敬之后,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刀已经到了背后……

此刻想想,杨远这人的身世当真奇怪,朝廷大臣谁不是宦海多折,要不默默隐忍,要不告老还乡,只要在朝廷待上十年,谁能全身而退?只有他,杨远。此人官居极品,仕途扶摇直上,自景泰十七年中举以来,历任翰林院修撰、户部侍郎、光禄丞寺卿,景泰二十八年升任五辅大学士,十五年下来,赢回一个“杨五辅”的名号。

没有父丧母丧,自无须返乡丁忧,宦海生涯中杨远不曾犯错,大灾大祸也不曾找上门来,不争功,不推诿,不怎么长袖善舞,却也不怎么树立敌人。正因如此,杨远有孔阁揆难以企及的好名声,五位大学士之中,只有这个人是独来独往的。

若说王宁、梁知义像是迎风不摇的苍松,杨远便像是一颗软绵绵的藤蔓,风吹两头倒,却也不曾断了根本,大风一过,不知不觉间他又爬上墙头,轻轻缓缓地探出头来。

江充伸手抚面,低声道:“侯爷,打刘敬一死,您就疑心杨五辅了?”

柳昂天嗤地一声,凛然望着江充,道:“你毕竟是年轻。杨远是什么角色,他会心甘情愿做你的鹰犬么?打这人进朝廷的头一天,柳某便在留神他。”江充全身发抖,喘道:“所以……所以你留他儿子在身边帮办,现下又让他和怒苍交兵……您……您这是拿他儿子当人质?”

柳昂天叹了口气,他拿起一只菱角,道:“这菱皮是黑的。”霎时手上微微用力,将之折为两断,又道:“瞧,果肉是白的。”

他见江充茫然不解,当即正襟危坐,肃然道:“江大人,这便是柳昂天与你不同之处,我有心机,有手段,但我也有一颗赤子心。文杨也好,武秦也罢,也许因缘际会,也许轮回报应,这两个孩子都到我手底下做官,十年下来,我与他们真心相待,不曾有亏。”

江充干笑道:“好样的,您可别告诉我,您这辈子绝不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