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第6/6页)

以现实言之,老头子”原本就是领导人暨执政党总裁,何须骈拇枝指、叠床架屋,另组什么“国家安全会议”来扩权呢?在张知本和洪达展等人修订临时条款的提案里,曾经提出了三个理由:其一,面临反攻时机快要到最后的成熟阶段,为使“宪政”体制适应战时需要,应授权领导人,以贯彻统帅权之行使,争取胜利成果。其二,为有效执行动员戡乱业务,对“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机构的编制与职权,必须能机动调整,所以应授权领导人适时、适切地处分。其三,“中央民意机关”公职人员老成凋谢迅速,应授权领导人订定选举办法,以增补选“中央民意代表”。

事实上,上述的第三点非但不是理由,更只能看成是维持动员戡乱体制的一个步骤或做法;至于第一和第二点,则暴露了一个在日后看来不可谓不惊人的内幕—那就是在“反攻时机快要到最后成熟阶段”之际,有人做了“不能有效执行动员戡乱业务”的事,而现存“中央政府行政人事机构的编制与职权”又无法“机动调整”、“适切处分”,而不得不由“老头子”出面再加整顿,以贯彻统帅权之行使。

从“国家安全会议”的成立时机,以及其直接掌控“国家安全局”、国防部”台湾警备总部、“调查局”以及各级警政单位等庞大的情治系统和资源看来,内幕似乎是确然存在着的。

一旦从这样一个必欲见其可疑的角度设想,则凡事无有不可疑者,就连我刚才提到的那一次户口普查都显得别有作用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将彼一行动看做是某种大规模的清查和搜捕作业,而其目的正在于寻觅甚至缉拿一些曾经阻挠或破坏了“动员戡乱业务”的人呢?—那个到我家来普查了半天的跛子不是口口声声说什么“这两年匪谍潜伏分子”如何如何,以及“破坏反攻大业”又如何如何的吗?

在这么琢磨着的时候,我几度险些脱口而出,想要央求家父让我把他存在电脑里的另外二十七条“备考档”给一口气看了。我直觉认为:其中一定还有些可以拼凑解读的文本,暗藏着不少在当年促使“老头子”只手重整情治系统的秘密。可是话才到嘴边,却又缩回了喉头。我不知道该如何确切解释这种即近而情怯的感受—或许是我体内那只藏头匿尾的老鼠又在骚动着了,它正掀挑着稀疏而敏锐的胡须,提醒我,咫尺之外这个看上去颓丧失措、局促不安,且显然替他的儿子忧忡无已的老人恐怕也有他非常非常之老鼠的一面,他也有不该被任何人挑动、触犯或撩拨的隐衷。为了向他的儿子揭露这世界有多么地危险可怖,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撕裂他心底最脆弱的伤口,让原本已经被流逝的时光和琐碎的生活辗拂愈合的痂痕又涌出鲜血来。在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抬脚尖勾起那袋书,探手抱住,低低喊了声:“爸。”

老人抬了抬眼皮,从某个我无从得知的回忆中醒来,怔怔地望着我,仿佛以一种不胜哀矜的神情在跟我说:什么也别再问了、什么也别再想了,像我们这种老鼠一样的小人物能活一天算一天,逃一步是一步。然而,即便是这样卑微的几句话,家父都没能认真说出来,他的一生似乎总只能对于我们所无能为力的世界抱以疲惫至极的沉默。

“可是我不能像你一样,爸。”我顺手抓起桌面上那本《七海惊雷》塞进袋里,道,“我可不想将来收到什么狗屁倒灶的浑蛋寄一堆我儿子打野炮的照片来吓唬我。”

“你不想想高阳么?”这是家父的最后一记挣扎。他一手托住额头,再度瞑上双眼,有如预见了多么不忍卒睹的景象之余,犹挥之不去地摇晃着脑袋。

“高阳生前要是来得及把这些东西整理清楚—”我把那袋书和文稿高高提拎在半空之中,道,“写成了书、发表了,让大家都读到、也都明白了,也许还不至于遭了‘他们’的道儿—”

“你、你想怎么着?”家父像是忽有所悟,双手朝藤椅扶手上一撑,站起了身。此际我早已拔下房门插销,扭开喇叭锁,勉强挤出一丝不知该说是安慰他还是自我安慰的笑容,道,“但是‘他们’绝对想不到,我可没有高阳或者你那样的耐性,非把事情研究透彻了不可—”说到这里,我已经冲出家父的书房,跳过长几,直往屋门奔去。

家父在我身后好像还追问了一句:“你要干吗?”我的答复则飘荡在整栋公寓之外的夜空之中:

“我会把他们搅浑、搅乱的世界搅得再浑、再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