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今宵忆梦寒(第3/9页)

“从他走后,娘就失了魂魄,先只见天儿地盼着树上的那些叶子快落,等一城的街巷都铺满了黄叶,又盼着老天快些下雪,等雪下得连河水都冻得梆硬之后,娘却又盼着那河冰快些融化,积雪快些消逝。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娘就伏在窗前,看着河边他曾站立过的那株花树下。娘盼得好苦哇!可是,他一定比娘更苦,因为,在分别的最后一刻,那么倔强硬气的人,居然……捂着脸哭了,可还不敢哭出声来,只怕会被人听见……”

她沉默良久,方又道:“眼睁睁地,好不容易,盼得那树梢上的最后一丝雪也化净了,之后……之后……”她浑身轻颤,双泪交流。

赵长安吓坏了:“娘,娘,求求您,别再说了。”急急去拭那怎么拭也拭不净的泪,一方丝巾全湿透了,眼泪仍泉水般不可抑止,他只得举起袍袖。母亲这种无声的啜泣,比那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的号啕痛哭更令他心惊。

尹梅意渐渐平复了情绪:“年儿,不妨事,娘……不过是想起了那些陈年旧事,太过……伤心了。”她呆滞地望着殿中最黑最暗的一个地方,“盼哪盼,终于,春天又来了,杏花也开了满树,可……娘却没盼到他的人,也没盼来他求亲的大媒。又过了一个月,杏花全凋谢了,娘已经快要疯了。这时,突然,却来了城中太守,还有朝廷的圣旨!”她惨笑,“娘已被宸王选中,册封为宸王后,婚期已择定在那年秋天九月初九,重阳节,秋高气爽、大吉大利的好日子!”说到这儿,她神色平静,可一双清眸中,却满是深入骨髓的痛苦和绝望。赵长安拥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接旨以后,娘真的不想活了,可死之前,娘……还想再见他一面,若能再最后见他一面,那娘就是死了,也闭眼了。于是,娘悄悄地托了好几个丫环仆人,按着他留下的地址去京城里找他,可这几个丫环仆人,一去就都没了音讯,一个都没回来。你外婆看着娘那个样子,吓坏了,她抱着娘,哭坏了:‘梅官哪梅官,老的一个才走,现在你这个小的又要走,天哪,索性让娘也跟你一道走了吧,不然的话,只剩下娘一个人,可怎么活呀?”’

尹梅意幽幽地叹了一声:“你外婆才三十来岁,那一头头发,却一天白过一天,还没到清明,就快白完了。娘不敢死了,你外婆含辛茹苦生养了娘一场,娘不能……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为了娘而活活地愁死、急死、伤心死啊!可现在想来,莫如当初娘就死了的好,让你外婆当时就随娘去了,也好过日后……她所受的那些个屈辱、惊恐和煎熬……”

五月刚过,尹梅意和尹夫人就被姑苏太守及宸王宫的人护送到京,预备大婚庆典。赵裕仁当时虽只是个亲王,但却极得先帝宠爱,为此,先帝废了原先的太子,预备让他做太子,承继帝位。既然他已是无形中的储君,那大婚的典仪自然是备办得格外隆重,是以离九月初九的吉期还早得很,整个王宫,甚至全汴梁城、全国,已在忙前忙后地布置了。

尹梅意当时已是个只剩一口气的死人,进宫后被安置在嘉年殿。当晚,听派来服侍她的宫女说,这嘉年殿的名字,是从一对玉佩上来的,那对玉佩上有八个字:嘉德必寿、美意延年。

“年儿,你可晓得,当时娘听到这八个字时,有多么吃惊,又有多么欢喜啊!天哪!莫非……莫非他就是宸王?赵!赵不就是我大宋的皇姓吗?娘这时才明白过来:果真是他!一定是他!他当初离开之际,不是亲口答应过,等明春杏花再开之际,就是他的大媒来下聘定亲之时吗?可娘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大媒竟会是当今皇上!唉,他呀!他从来都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可怎么在这么大的一桩事上,却跟娘开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差点儿吓死了娘和你外婆?宫女还说,那对玉佩是皇上赏赐给王爷的,王爷感激涕零之余,就建了这座宫殿,将玉佩上的八字,各取首尾的一个字作为殿名,以铭记皇上天高地厚的圣恩仁德。从得知嘉年殿殿名来历的那一刻起,娘就又睡不着了,不过,这次是欢喜得睡不着。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娘只盼着九月初九大婚的那一天快些儿到来。唉,这种等待真是熬人,一想到还要再过四个月才能见得到他,娘这心里面就好像有滚油在煎。”

尹梅意缓缓转头,望着右侧的那排殿窗:“他没让娘等那么久。就在二十七年前的今夜,七月初七,天上双星相会的这一夜,二更刚过,殿里殿外的宫女、太监都睡死了,可娘一想到只要再忍两个多月就到了大婚的日子而高兴得睡不着时,忽然,有人轻轻地在殿窗上叩了三下。”她举腕,屈右手中指,在暗夜中作势轻叩了三下,“咚咚咚,在姑苏娘家时,每次他半夜里来,也是这样轻叩娘绣楼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