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放歌(第3/3页)

可人生的奢愿不过如此,一队吹打喧哗的铙鼓,一队走过长街的嫁车,就可以那么轻易地将之打破。她静静地望着这个眼前名唤“红棂”的女子,她的名字中有一个字叫“红”,真的是一面红颜呀。每次忆及这个女子,她记忆里首先蓬起的不就是那一团红?——嫁车的红,嫁衣的红,红帘红幔红灯笼……而她,却知不知道有一个女子已整整遥羡了她十年?每一个霜晨雨夕,每一段孤途逆旅,每一次想起自己最初的心动与心生的暗许,就会又妒又慕地遥羡着她,因为,她——有他和她相伴在一起。

不能想了——那妇人猛地决绝地一抬头——再这么想我可能会哭,就像每次期年苦待,好容易一入长安,好容易远远地等到看肖郎一眼时,她就几乎要忍不住地那样哭。她每次几乎都自虐地强迫自己不再看第二眼,总是那么匆匆一眼之后,转身就去。因为,她怕只要再一眼望下来,那唯一可以护持住她的所谓骄傲,所谓坚强,就可能一瞬崩毁——她无法面对一个崩毁后的自己。只见她静静地走到裴红棂身边:“所以我在城墙外的茶棚里初见到你时犹有印象,然后就是一惊。十年了,你的变化也这么大,我都不敢确认了。”她盯着裴红棂脸上的焦痕,这样的容面上也会遭遇到这人世的烫伤吗?这样的明丽最后也会沾上一点不完美的东西?

“而且我真的不敢想象会与你这么意外地有缘相见。他在世时,我们十年都没能一会。所以我还是先去救出了那个人,那个据他们说是裴琚妹妹的女子。却没想到,她居然不是你。”

“她的名字叫嫣落。”

“而她的哥哥是表哥,表哥裴琚。”

裴红棂愣愣地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只因为误以为被掳的那人就是自己,她就会指响十面,钩飞一度,冒死犯难,将之相救?

茶棚里的那一战还印象分明地印在她的脸海里。那妇人不惜伤损的场面她此生难忘。她为什么这般亡命地要救自己?

那妇人忽一招手,只见一条小蛇就从裴红棂裙底爬出,哧溜一下就奔入到她的袖口里。她把左手轻轻伸入右袖之中,抚弄着那细若一线的小小金蛇,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惭于自己这些江湖伎俩:“但好在我当时就有些怀疑,所以才把小金悄悄甩入了你的裙里,所以才能发现救错后,还能比较轻易地重又找到你。”

那小蛇这时从她的袖子口悄悄地探出了一下头脑。

那女子伸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它的脑壳,含笑道:“回去。”

那条小蛇吓得一缩首,乖乖地重又钻进了她的袖子里。

裴红棂看着她的脸,只见她伸指弹蛇时,脸上分明起了一丝温柔之意——那是一个母亲般的温柔之意。

裴红棂只觉得心头一暖——她脑中想起了小稚。

她的心头还在疑惑,那个妇人却一句话就解释了裴红棂所有的疑虑——“也许你从没有听说过我。”

她面上似惭然也似骄矜地微微一笑——“但你也许曾听肖御使将我提起……”

她笑意的背后却是为裴红棂也不可见的苍凉,“程非,这只怕是一个好陌生的名字,但也许,‘窈娘’程非这个名字你也曾有过一丝记忆。”

——毕竟,我还是除你之外,愈铮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异性知己!

而,有好多事,你做不到的,我曾以自己的方式为他尽力。

——窈娘程非?

裴红棂怔怔地望着她,面色不由微微一红——因为记起愈铮生前提到这个名字时,那淡青的脸上也曾微露的一红。这在她夫妇的十年相处中,还是难得地让他们彼此都觉尴尬的一次。

程非轻轻地垂下头。她这么静静地站立时,衣衫下的身影也如一个平常女子般单薄而娇弱。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灯,向裴红棂笑了一笑,一晃火折点燃,把那灯轻轻放入水里。

每一盏灯点燃的都是一点不泯的思念,她的目光中隐现出一点裴红棂也可看出的痴绝之意。烛红一点,照红了她那本嫌过于素寡的容颜——愈铮,我在想你。

——哪怕是在你的妻子身前,我还是不可自控地要说:我在想你!她轻轻地仰起脸,好像要把那一抹忍不住就要渗出的泪意仰回她自己枯干的眼底里。

哪怕——其实,你并不需要我来想你。她侧眼望了一下裴红棂。——而自己,到底希望还是不希望,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妻子耳边轻轻提起?

浮水漂灯。两盏灯,两个女子。

一条江,一种思念。

肖愈铮亡后的第一个鬼节,留在人间的存想思念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