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泣血悲歌(第2/4页)

床边的萧庭生抬起了枯瘦苍老的手,缓缓掀开榻上的白单,折放于长子胸前,指尖从他的发髻,抚到额前,抚到颊边,最终落到他肩头的绷带上。极度悲伤的老王爷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平章熬下了去岁那凶险的当胸一箭,却撑不过这道简单的皮肉之伤……

北境冬日的室内,没有火盆,冷如寒窖。萧平章犹如素玉冰雕般苍白的面容甚是安宁,唯有眉间那丝再也抚不开的皱蹙,透露出了他临走时所有的挂念、眷恋与不舍。

萧平旌费力地吸进一口寒凉的空气,咬牙强迫自己挪到近前,用力握住了兄长的手。尽管掌心毫无温度,僵硬冰冷,他依然抱持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转头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林奚。

林奚用尽了体内所有的勇气,才没有避开这道视线。她不能开口,也无须开口,双眸中奔涌而出的泪水,已经是一个无声无息,却又最为残忍的回答。

身为将门之子,萧平旌不是不知道沙场凶险,难以万全。可是不幸一旦真正发生了,本能的反应仍是拒绝,不愿意相信,不愿意接受。他将兄长僵冷的身体抱在臂间,徒劳地摇动,嘶哑地呼喊,绝望地哀求一个最后的机会,想要再看一看他的眼睛。

被他的哭喊声带动,跪于外厅和廊下的长林部将们也放开了压抑已久的哀泣,室内室外顿时一片悲音。

林奚忍住眼泪,悄悄从床边退开。和已经神思昏乱的萧平旌不同,她早就发现蒙浅雪和杜仲不在周边,心头甚是疑惑不安,想到外间去问问其他人。谁知刚刚站起身,杜仲就已经从围屏外绕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倒有些悲喜难定的样子。

“小雪怎么样了?”虽在悲痛之中,心中牵挂的萧庭生还是立即看到了杜仲,急忙关切地问道。

杜仲疾步上前,躬身行了一礼,“世子妃哀伤过甚,一时心血不宁引发晕厥,并无大碍。”他稍停了片刻,红着眼圈看向床榻上的萧平章,“……还有一件事要回禀老王爷,小人方才诊脉时发现,世子妃……已经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

室内众人皆是一震,连已经哭得嗓音沙哑的萧平旌都猛然抬起了头。

萧庭生早已枯涸的眼眸中再次涌出老泪,俯身用颤抖的手捧住了长子冰冷的面庞,低声对他道:“平章,平章,你也听到了是吗……不用担心,有为父在,绝不会让小雪和孩子受半点委屈……你英灵不远,就安心地去吧……”

后世称为朔月弯刀的这场战事由于萧平章的及时应对,在岁末之前以北境全线大捷而告终。但大渝皇属军主帅阮英倒也不愧是敢于独力挥刀的一代名将,经阴山入境的南线人马被反围之后,他立时忍痛断腕,全力回撤,虽然折损掉了前锋八万精兵,却成功将北线近十万主力留存了下来,稳住本国边防,勉强保得一个收缩停战的局面。

捷报与丧报联袂入京的同时,琅琊山的上空也掠过了信鸽雪白的翅影。自认为早已遍阅世间风云的蔺九在将信筒递向老阁主的时候,一向平稳的双手竟然也有几分控制不住的抖动。

两指宽的小小纸卷上,写着简短的一行小字:“大梁 芦塞 北境战事终 长林世子阵亡”。

老阁主垂眸默默阅看,颌下白须无风而动。多年来古井无波的心境再次荡起了微澜,已经淡忘许久的前尘旧事重新漫过眼前,冰冷如同当下芦塞的寒风,如同那年梅岭的大雪。

相比于琅琊阁静寂无声的哀悼,梁帝萧歆的伤痛显然要外露许多,噩耗入宫的当时便痛哭了一场,病体转沉到不能上朝,却还要坚持召见内阁首辅与礼部尚书,当面传下隆重治丧的诏令。

萧平章在朝野间风评极佳,有嗣王的位份,又是殉国而亡,即便没有萧歆这道谕旨,阁臣们也无人胆敢轻忽。迎丧的仪仗两日后便出了金陵,西郊的王陵也立时开始破土点穴。随后而来的年关除了祭祀仪典以外,一应宴饮都因为皇帝的病体与哀思而停办,宫城中蔓延而出的沉重气氛几乎笼罩了整个帝都。

正月末,京驿飞骑来报,长林世子的灵柩不日即将抵达金陵。荀白水生怕有什么疏漏,亲自去礼部复核了葬仪,又想着荀飞盏与萧平章交情不错,大概更能知道亡者的偏好,入宫请安时还特意绕到侄儿当值的前殿,叮嘱他抽空去王陵踏看,查漏补缺。

荀飞盏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吩咐,只应了一个“好”字,便再无他语,冷冷地转过头去。

荀白水立时紧皱双眉,胸中不由自主地腾起了一丝怒意。

对于长林世子的死讯,这位内阁首辅内心深处的感觉其实十分复杂。轻松暗喜固然有之,但惋惜感慨却也是有几分的,萧歆在御座上哭得坐也坐不稳的时候,他还曾经真心实意地陪着掉了一阵儿眼泪。即便抛开这些内心的想法不提,自北境战事起,他与内阁上下配合兵部忙前忙后,军资补给丝毫未出偏差,对于迎灵前的各种准备也是尽心竭力想要周全,自认为没有半分可被人指摘之处,怎么都不该面对侄儿的这副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