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上穷碧落下黄泉(第5/12页)

已过中夜,紫阳真人对着那第三张宣纸,狼豪小楷几次提起,又再放下。沉吟之间,足是两个时辰过去,才缓缓落笔。这张宣纸上才书了寥寥十余字,字字都仿佛重于千钧。紫阳真人似仍不放心,又反复颂读,细细思索,如是再过半个时辰,方才收笔落印,玉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鲜红印鉴后,便化青烟而去。直至明月西下,紫阳真人才下定了决心,将纸笔一并投入最后一个紫檀木匣中。看着木匣中升腾而起的真火,紫阳真人双眉紧锁,只觉双肩之上,又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长安外的车队中,一个人忽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这辆马车样式和内饰更为简朴无华,空间也十分局促,不过车内仅有他一人,显然身份地位非同寻常。他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绢汗巾,抖了开来,借着车窗缝隙中透进的暗淡月光,仔仔细细地读完汗巾上那十余个字,便将汗巾收起。他思索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自车厢座椅下散乱堆着的衣服包裹中取出一个不大的紫檀木匣,抚摸片刻,缓缓打开。

这个木匣除了用料颇见珍贵外,雕功手艺平平无奇,寻常富裕人家中也是多见的。木匣表面油光水滑,显然经常被摸索开关。若有人生得千里眼,会讶异地发现这个木匣与紫阳真人书架上放着的三个木匣实是一模一样。

那双白净、略显浮肿的手在匣中摸索着,慢慢取出一件物事。在窗隙透进的月光下,这双手上数点褐斑格外显眼。

紫檀木匣合拢后,又被置于座椅下方的衣服用具当中。那人重新卧下,车厢寒冷,用锦被裹紧了身子,在车轮声中,沉沉睡去。

西玄山巅,莫干峰顶,夜色下的太上道德宫巍巍峨峨,珍花异葩争奇斗艳,荒异兽灵禽躇躇而行,一派太平景象。群修围山,真人陨落的种种往事,仿佛已深埋进时光长河之底。

太上道德宫侧门打开,十余人鱼贯而出。门外空地上,早落了三只青鸾。十余名道士各出一根丝绦,系在青鸾足上,为首一人拍拍青鸾的背,三只青鸾展翼飞起,各牵引数名驭气飞行的道士,向长安飞去。

以青鸾拖曳飞行,一是比修士自己驭气飞行要快上数倍,二来青鸾这等神鸟气息与天地相融,飞行之际也不会惊动沿途的修士精怪,可保隐密。只是青鸾深具灵性,并不比人差了。若得它们长久聚居而栖,需有德有大能之士镇压才可,而若要差遣它们,则须付出价值不菲的灵药宝物,供它们提升修为,凝练内丹才行。

即使以道德宗所藏之丰甲天下,如非十万火急,也不愿轻易运用宫中所养的数头青鸾。不过普天之下,也只有道德宗方能慑服、豢养得青鸾这等神鸟。细说起来,这几只青鸾还是前代洞玄真人所伏,洞玄仙去后,紫微功行神速,年纪轻轻便显飞升之相,也就镇住了这些青鸾。待紫微飞升后,道德宗内或许再无人能够镇伏得了这些青鸾,它们多半会离西玄而去,从此海阔天空,任意逍遥。

夜深人静。长安城外五十里,立着一座规模恢宏、灯火通明的大营。

若看营盘规模,这座大营足可容纳二十万大军,不过此刻营中只有五万妖卒而已。反正妖军行动迅速,每天四十里路用不了半日就能走完,余下安寨扎营,修筑简单防御工事的时间多得是,纪若尘便下令将营盘扎得大些,一来让众妖卒阴将得以好好歇息,二来则是在营中留出足够多的空地,以供道德宗弟子设立旗阵法坛之用。三来此刻纪若尘道行道心均再进一层,山河鼎内玲珑心已幻化出千瓣冥莲,此时此刻,神威大进。神游之际,中军大帐百丈之内,若无上清修为,人妖均无法立足。如此一来,这般大小的营盘便是刚敷使用而已。

纪若尘端坐帐中,凝视着面前地图,正在筹思行军事宜,然而思绪却怎都无法集中,早飘到了青城山上。

张殷殷相劝于他的拳拳赤子之心、切切深盼之意,他怎会不知?虽然前生记忆只余下为数不多的零落碎片,然而与姬冰仙、云风相谈下来,对于道德往事已知道了许多。那温柔如水的青衣,也便浮出识海。其实他是记得与青衣的一夕交欢,也记得许许多多同她相处往事。这个柔若春水的青衣小妖,还与苍野中最后一点青莹所幻化成的婷婷身影有七分相似。但在他眼里,这相似只是形似,而非神似。对于日日神游八荒的纪若尘来说,不论看人看妖,都是望其神而不是观其形。哪怕青衣与青莹的外貌一模一样,只消神不似,对他来说,即是完完全全的不同。

他甘冒大险,重归人间,一是为了寻找青莹源头,二是不忿前生种种往事,要来了却未尽的恩仇。青莹不知从何而来,未必便能在人间寻到源头,这点他早已心知,因此也不甚着急。人间若遍寻不获,便辗转黄泉、或下落九幽,即使搜尽酆都,又或直上仙界,亦复登临星宫,便又如何呢?总而言之,他自会一界一界地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