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 (发现自尤卡坦海岸的手稿)(第5/6页)

星期六夜里,我难以入睡。顾不上考虑未来,我打开了灯。电力会在空气和口粮之前耗尽,我对此感到恼火,再次想到安乐死的念头,于是检查了自动手枪。临近早晨的时候,我开着灯昏睡了过去,昨天下午醒来时船舱里一片漆黑,我发现蓄电池已经用完了。我接连划了几根火柴,后悔自己的目光短浅,竟然早早用掉了船上仅有的几根蜡烛。

在我胆敢浪费的最后一根火柴熄灭后,我静静地坐在毫无光亮的黑暗中,考虑着无可避免的结局,大脑开始回顾早先发生的所有事情,唤起了一段在此之前始终休眠的记忆。假如我是个迷信的弱者,肯定会惊恐得瑟瑟发抖。岩石神殿外墙上光芒四射的神像头部,竟然和死亡水手从大海里带来又被可怜虫克伦茨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一模一样。

这个巧合让我有点头晕目眩,但没有被吓住。只有劣等人的心智才会匆忙用原始而浅薄的超自然论调解释怪异和复杂的事情。这个巧合很奇特,但我拥有何等坚定的理性,绝不会将我不承认存在逻辑关联的因素硬凑在一起,或者以任何离奇的方式将“胜利号”被击沉而引出的重重事件与我目前的困境联系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还需要休息,于是服下镇静剂,重新入睡。我的精神状态反映在了梦中,因为我似乎听见了溺死者的呼号,见到了尸体的面孔贴在舷窗上。死者之中有一张活生生的脸,带着象牙雕像的年轻人对我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必须谨慎记录我今天醒来后发生的一切,因为我的精神高度紧张,事实中无疑混杂了大量幻觉。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的情况无疑非常有趣,很遗憾无法让有能力的德意志权威专家科学地观察我的病例。睁开眼睛,我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想要立刻去探访那座岩石神殿。这种欲望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愈加强烈,而我本能地唤起与其作用相反的恐惧情绪来抵抗它。接下来的感觉是我似乎在蓄电池耗尽后的黑暗中见到了光亮,看见面向神殿的舷窗中透出类似于磷光的辉光。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为我知道没有任何深海生物能发出如此强烈的辉光。可还没来得及去一探究竟,第三种感觉就出现了,由于它完全违背理性,因此我不得不怀疑本人感官记录下的任何事情的客观性。这种感觉是幻听,是有节奏和韵律的听觉幻象,似乎是某种癫狂但又美丽的咏唱或圣歌合唱,而且是从完全隔音的U-29船壳外传来的。我确定我的心理和神经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于是点燃几根火柴,喝下整整一剂溴化钠溶液,它们帮助我镇定下来,至少驱走了幻听。但磷光依然存在,我无法克制去舷窗口寻找光源的幼稚冲动。那辉光真实得可怕,没过多久,我就在它的照耀下分辨清楚了周围的物体,装溴化钠的空瓶也出现在了我刚才看不见的位置上。最后这一点让我陷入思考,我穿过房间触摸空瓶。它确实在我似乎看见它的地方,因此我知道那辉光要么真的存在,要么就是某种顽固幻觉的一部分,我不可能驱散它。我放弃抵抗,爬上瞭望塔,去寻找发光的物体。说不定是另外一艘U型潜艇,我依然有一丝获救的希望?

读者不能认为接下来的记录都是客观真相,因为有些事情超越了自然法则,必然是我这颗疲惫大脑产生的主观幻觉。我爬上瞭望塔,发现大海大体而言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一片光明。附近没有动植物在发出磷光,岸边山坡上的城市隐没在黑暗中。我见到的东西并不壮观,也不畸形或恐怖,而是取走了我意识内的最后一丝希望。因为从岩石山体上开凿出的海底神殿的门窗里明显射出了摇曳的光辉,就好像神殿深处的祭坛上有火焰在燃烧。

随后的事情一片混乱。我望着那些射出怪异光线的门窗,成了最为怪诞的幻觉的猎物,这些幻觉怪诞到了甚至不可能描述的地步。我隐约在神殿中见到了一些物体,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正在移动,而我似乎又听见了刚醒来时飘来的虚幻歌声。我全部的思想和恐惧既集中在海里那个年轻人的尸体上,也集中在与眼前神殿的檐壁和立柱上的浮雕一模一样的象牙雕像上,但同时我也想到了可怜虫克伦茨,不知道他的尸体和被他带回大海的象牙雕像此刻在何处安息。他向我发出过警告,我却没有注意——谁叫他是个软蛋莱茵人呢?普鲁士人能够轻易承受的苦难足以逼得他发疯。

剩下的就很简单了。走进神殿探访的冲动已经成了难以解释也难以抵抗的命令,最终连我都无法拒绝。日耳曼人的钢铁意志不再能控制我的行为,接下来连意志本身都会变作无关紧要的东西。正是这样的疯狂驱使克伦茨毫无防护地跳进大海拥抱死亡,但我是一名遵从理性的普鲁士人,我将调动残存的一丝意志。当我明白必须前往神殿时,就准备好了潜水服、头盔和空气再生装置,随时都可以穿戴整齐出发。然后,我以最快速度写下这份日志,希望有朝一日能送到世人手中。我会将手稿封存进漂流瓶,在我永远离开U-29时将它托付给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