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嫦娥(第5/6页)

无定河

要不是扶苏连着来了三封想孩子的信、最后又派了五个兵驾车来接他们,弄玉都不知什么时候才下得了决心动身,她是又想扶苏又怕嫦娥,她可不敢奢望菲菲的热情能感染嫦娥这样的人。车来那天,不巧,菲菲感冒了,这是断母奶后第一场病,弄玉就让当兵的回去告诉扶苏再等几天。第五天早晨,菲菲好利索了,老人才抹着眼泪把他们放走。但是上郡迎接他们的是这样的光景:许多大树连根倒卧着,许多民房塌了,还有尸体挂在树丫上。回到将军府,弄玉听说这里刚刚刮过百年不遇的大风,从前天中午刮到昨天早晨。弄玉一想,前天要不是容氏拦着,她和菲菲就动身了,中午刚好走在上郡的荒郊野外,这事想起来就后怕。

经过那个无雪的暖冬,上郡陷入了灾难的春天。干风刮着,春雨一滴不落,无定河就要断流了,春小麦收获无望。官府祭了天,用几头牛羊猪跟天神交换水,天神流了一点眼泪就不管了。五月份,地方上颁布了限制用水的法令,扶苏为民众做出了表率—他家每人每天限用五升水。五升水大概就是半脸盆,平时嫦娥给玉兔洗个脸也要用三盆水,现在她只好这样—早晨起来舀一杯水,把玉兔的面巾在里面打湿,给玉兔擦个脸,再用自己的面巾蘸杯里剩下的水给自己擦脸,把两条面巾上的水拧到一个空盆里;再用小半杯水洗面巾,实际上就是打湿面巾再把水拧到那个盆子里。这个过程要重复两遍,都这个时候了她还非要擦两遍脸。这时候她在孩子脸上下的狠劲比平时还大,不是洗而是搓。大清早,只要她屋里吱吱哇哇乱叫,大家就知道玉兔在经受搓脸的残酷仪式,叫声暂停时,大家知道嫦娥在洗面巾。从面巾上拧下来的水,往玉鸟马桶的窟窿里倒,勉强冲一冲尿臊味。

由于两人的定量加起来也不够冲大便,嫦娥便忍辱负重地拉着玉兔去院里的厕所,腰上都挂着一嘟噜香囊,手里都举着一把燃着的香,她们母女俩的专用红地毯从女厕所门口一直铺到最里边的台子上,还掏了一个洞露出便坑。弄玉和她在公用厕所里相遇,多少有点患难与共的意思,就说上了话:“五升水,还要扣一升给厨房,还要攒下来给佣人洗衣服,哎,夏天可怎么过啊。”“少活动就是了。”“你去跟他说说吧,偷偷给自己家加点定量嘛,他听你的。”“他也不听我的。”恐怖的是扶苏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了:“夫人们,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

这一年北方地区只有咸阳所在的内史郡没有旱情。如意来信说:夏天子午岭可美了!野狐丝、翠雀花、金线草、银线草都开了,那些胖乎乎的蜜蜂直往花蕊里钻,把屁股露在外面,可傻了,张璐教我用树叶折个指套,揪住蜜蜂的屁股,把刺拔出来,舔它的蜜汁。嘿,姐姐,我们挺幼稚的吧?其实张璐是个挺成熟的人,他不光会过日子,还很会说话,什么事经他一说就很有意思,我能够跟他逛五十条大街不觉得累呢……此时的上郡,平民家里恐怕和空中城被围时一样,将军府稍好些,弄玉和菲菲尽量不擦身,不往外跑,不出汗,好多喝些水,而嫦娥不惜渴得嘴唇裂开也要保证每天擦澡,傍晚乘凉时,玉兔软绵绵地靠在她腿上,失神地瞪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弄玉让菲菲送来一小碗水,玉兔抢过来就灌,呛得直咳嗽,那碗都把她的眼睛鼻子捂住了。现在嫦娥也不嫌别人的碗脏了。

但是有一天吃香瓜时,她尝到切开的瓜片上有铁味,老毛病又犯了,她劈手夺过玉兔手里的瓜扔下,把玉兔拽回屋。“哭哭哭,越哭越口渴!”但是接着传出了她自己的哭声:“妈妈也受不了了……妈妈也渴,也想吃瓜,可那刀是切过生肉的……我们不能回家,爸爸不回家,我们就不能回家……”娘俩的哭声弄得外面的人连瓜也吃不下去了,“妈妈,叫爸爸回去吧!”“等着吧,他爸爸叫他回去,他就能回去了,我们跟他回去……到瑶池去玩,八条河流到瑶池里,那儿才不会缺水呢,水多得要溢出来,三丈的大鲸鱼往天上喷水,还有瀑布,还可以坐大龙船……我们跟爸爸回去,看赛狗,看赛马,看斗兽……我们还接着养那头大象、那两只白鹿……我们的家又大又舒服,屋里放着冰块,哪像这儿热死人,哪像这个憋屈地方才四十间房、八个套院、四道回廊、四道直廊、两个鱼池、四座小桥、八个亭子……”扶苏推开门,温柔地说:“回去吧,你不是嫦娥吗,你应该住在月宫里。”

弄玉不愿意把扶苏一个人撇在灾难中,就没跟嫦娥走。从扶苏那儿,从来往的官员那儿,她知道春小麦已经无望,再旱下去连秋粮也不能保证了,在风灾中丧失家园、在春耕中颗粒无收的农民正涌进城里行乞,但是城里也在挨饿,她还知道北方有农民造反抢粮,当地驻军没能镇压他们,因为那些士兵就是他们的儿子和兄弟。造反者以为自己的力量会越来越壮大,手里的菜刀和锄头会变成剑和戟,会一呼百应,一直开到咸阳去,夺取政权,改朝换代,把赋税统统取消,把罪犯统统赦免,但是他们刚走出家乡就被消灭了。这段时间,扶苏和弄玉的枕边话像一个官员和幕僚在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