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8页)

  巫劫之母巫霜,原是昆仑山预备长老之一,三百多年前奉命出使当时尚未被商国灭亡的蜀。在桫椤城,她遇上了同样出使蜀国的巴国大将枢弩,两人遂私定终生。后来巫霜与枢弩一同逃亡。蜀国以此为由进伐巴国,烧掠了巴国的阖城。枢弩与巫霜从此在人世消失,变成巴人口耳相颂的传奇。

  “一次意外。”巫劫坦诚地道:“相信我,我不想找麻烦。”

  “你就是麻烦。你就是劫难……”

  “所以我必须在蜀人发现之前离开。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何老大道:“帮你?你父亲曾为我们巴人带来无上的荣耀,又亲手毁了它……我不知该怎么说……但……但是……无论如何,你是枢弩唯一的后代,流淌着我们巴人的血……”

  他顿了半刻,道:“好罢,我来安排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放心,我如果不是当年在昆仑庸城待过几年,也认不出你们是巫人。在这里只要不刻意显露,就是安全的。”

  巫镜双手一摊:“显露?我们是老老实实的贩子,对吧,老爷子?”

  夜幕四合,又是阴天,出了地道面向空旷的山谷时,完全漆黑一片。用巫镜的话讲:“漆黑的夜里危机四伏,通常是老虎惦记早餐的时候。”不过对于瞎子来说,本无所谓黑暗;对于巫劫来说,也无所谓危险。

  当苟盛带着巫镜和茗去找住宿之所时,他以探询为由独自出了地道,缓步走入已然沉沉睡去的桫椤城。

  竹竿敲打在青石路上,叩叩轻响,后来变作泥地扑扑的闷响,他走出了巷子,走上山嵴上的小路。再后来,哗哗的草丛声响,桫椤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巫劫站住了,仰头向天顶,向着西北的方向……听去。

  他听到了风的声音。

  轻轻的,呜呜咽咽的,说凄凉也好温柔也罢,总是那么若有若无、平平淡淡……这声音多么象母亲哼吟的歌声啊。

  三百五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站在桫椤城里,遥望西北方那看不见的昆仑山界。也许那是母亲最后一次仰望天穹了。

  巫劫吁出一口气,慢慢蹲下,坐在荒草之中。荒草随风摇动,风轻时唆唆的响,风急时就变成沙沙的响。长长的草叶随风象浪一般打在他身上,拂过他的手臂、脸颊。身后的山林里,风吹松林之声由远及近,从唿唿的轻哼声变成哗啦啦的唿喊,又向山下蔓延去,渐次低落。由此涛声不绝。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的梦见母亲最后生活过的城池。他想象它的宏伟、庄严、威武,想象母亲说过的那些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冬日里山林间缠绵的薄雾,想象那滚滚云海奔腾千里的壮阔,还有丹霞满天、倦鸟归林的傍晚……却从未曾想到,自己会真的踏上这片他本绝不该踏足的土地。命运阴差阳错,他一时不辩悲喜。

  三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沧桑变化。桫椤城被母亲亲手毁灭,又再度兴起。而母亲却陷在巴国那幽暗的地底深处,为她的罪、她的爱人和儿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如果下一次自己再去见她,告诉她桫椤城的现状时,她那逐渐消散的魂灵还记得起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巫劫抓起一把寒冷潮湿的泥,在手里捏实了,用块绢布包好,放入怀里,紧紧贴在胸前。

  他从来不曾被母亲拥抱过,除了巴国缙山上那小小的女子矢茵……他甚至从未拥抱过任何人。好罢,现在,母亲、矢茵……都已死去了。她们的魂魄与自己永伴,她们的身体却如同这泥一般,留给自己的只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他还记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真可怕。三百多年的时光也无法消磨掉哪怕一点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那么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稍微减轻他对矢茵的愧疚与……他捂住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巫劫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大,若非随着夜风而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听到。但这声音乍一入耳,竟让他惊恐得跳起身,却又踉跄一步摔入草丛之中。竹竿脱手飞出,不知撞到石墙还是山壁上,可可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