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第2/14页)

她进内室良久,再出现时手捧了红玉盘,呈上一粒暗红色的合香圆丸。熄了龙涎香,把香丸放在薄银碟子上,埋入香灰中,须臾有一股奇异的清香如风驰近,将先前龙涎之味悠然扫去。那香气盘旋身际,活泼地扭动缠绕,撩起春日情思。

众女齿颊生香,不觉叫好,那人面上依然是莫测高深的笑容,仿佛无所用心的样子,淡然说道:“这香可是合了春芜、玉髓、月麟、龙华、紫茸诸香?”姽婳微微一怔,像听见奇怪的话语,定睛看了他一眼。若非他始终恹恹无神地坐在椅上,细看去实非凡俗之流。

“你举止娴熟,可惜于香道才刚入门。”那人一锤定音,挥了挥手,“你不是老板,叫真正的姽婳出来见我。就说,我要买一品特别的香。”

香气寂寞地流过庭院。

洗去易容,尹心柔疑思满腹,穿过香绾居的繁蔓藤阴,停在秋千架下。姽婳正靠了架子小憩,脚边一地落花。尹心柔折了一枝粉色桃花,递到姽婳鼻端,清幽到无的淡香惊醒了制香师。姽婳秀睫闪动,睁目嗔怪道:“说好让我歇一阵的,怎么,来了你应付不了的主顾?”

尹心柔无奈,“那人眼界甚高,连龙涎香和师父的镇店之宝都看不上,我压不住他。”

姽婳拿了锦帕替她拭去残妆,见她眼角怯怯的,不由笑道:“是他看破了你的易容,你心虚了吧?”

“紫先生的易容术,岂有破绽?想是我举止露了馅。”尹心柔想了想,“那人说要买特别的香。”

姽婳沉吟,“他什么样貌?”

尹心柔大致描述了一番,又道:“这人察人入微,心细如发,是个难缠的主顾。”

姽婳从秋千架上跃下,“我去瞧瞧他到底是何心思。”

蘼香铺里香花如绣,众女迷乱了眼,又见猎心喜被吐烟的香兽、镂空的熏笼吸引。一时美人绮罗珠翠,香器金玉生辉,那男子时梦时醒,张眼时看得赏心悦目,唇边蕴笑,可没多久又两眼一闭大梦周公。

采薇摇醒了他,微嗔道:“大人,世上能在这种地方睡着的,只有大人了。”男子困倦地道:“我看你们言过其实,这间铺子无非多了几样难得的香材,并无出奇。既然没有值得把玩的宝物,我又岂会不困?”

他说完凝目看去,姽婳娉婷而来,红青敷金夹纱衣,髻上簪了金步摇。定睛看去,那一双瞳清丽不可方物,点得整个人宛如游龙飞凤,稍不留神就要夭矫飞去。

一见到来人,姽婳曼声道:“客官从南方来?”

“烟雨潇潇,江海为家。”

“客官是否幼时阴虚体弱,常年咳嗽,有血虚之证?”

“何以见得?”那人半张睡眼。

“客官身上有仙茅丸的气息,虽年已不惑,至今须发皆黑耳健目明,就是明证。”

那人浮起笑容,又将眼睛眯成了如丝缕香烟的小缝,道:“你怎知我不曾易容?”

众女听了二人对答,诧异不已,放下手中珍玩,聚到那男子身边。他抚了采薇耳畔青丝,笑道:“几时等你看腻了这张脸,我换张新的可好?”

采薇小声道:“大人无论是何面目,妾身都是一样心爱。”

男子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姽婳瞥了眼炉中的香,冉冉烧去五分之一。她红袖微招,香如惊弓之鸟倏地逃入她怀中,整间铺子骤然一空,众女没了魂魄般失望地叹息。

姽婳回首,静静注目那人,道:“客官今早可是食了四样小点?”

“不错。若能说出是哪四样,我会更为惊奇。”

姽婳蹙眉,众女见她当真要说,惊奇地望过来。此刻蘼香铺里一片清明,万千漂浮在空中的微细尘埃如精灵起舞,姽婳嗅着它们纷繁独特的气息,数了指头道:“金粟酥、温玉卷、枣泥糕、粉香团。”

众女惊呼,雪梅怔怔地道:“错了一样,是粉香饽饽,不过食材是一样的。”

那人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深知她有这手段,“还有呢?”

姽婳黛眉轻攒,仿佛在搜寻恍如雪花的记忆,它们旋转落下,片刻消融。那点滴微小的味道,在寻获后像一幅图徐徐在眼前展开,仿佛缭绕的晨雾散却后,露出历历分明的景致。

“客官喝过碧芽清茶,熏过留香坊的杏园名香,自右春坊、菱园巷,穿过融莲斋,到了蘼香铺。我说的可有错?”她说得纹丝无错,众女讶然,那人淡然地说道:“她认得你们,自然知道你们来自群芳楼,不必惊讶。”

“想是客官没留意骑马时,衣上留了临街各种香气。右春坊左氏墨园的墨香,许家铺子的饼香,还有菱园巷贩卖的米粉丸子,含了去年桂花的幽香,巷子口犀皮铺的漆工,用的石黄和生漆气味浓烈呛人。至于融莲斋新蒸出笼的白馒头,热腾腾的素朴香气,就藏在你的袖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