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第6/8页)

皇帝问:“你能保护好皇子吗?在他长大之后将玉玺完整地放在他手上,而在慈宁宫安心过你圣母皇太后的日子?你能在他需要时付出你的一切,乃至生命吗?”

我立即从睡榻上坐了起来。我扑散身边的烟雾,使脸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里。我没有说话,只是很无辜地看着他。

“如果朕要你死,你可愿意就死?”

他吐出烟雾,眼睛在烟雾里亮闪闪的。他眯起眼观察我。

“当然。”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泪水没有顺着脸颊淌下来,而是噙在眼眶。我眼眸漆黑,我的眼里藏着两片湿润的云。

他仔细瞧我,脸上兴趣盎然。

“如果朕处死你,你会觉得委屈难过吗?”

“不会……皇上难道已经做了决定?”

“是。”

“那只能由皇上来照顾我们的儿子了。”

“你不问为什么?”

“如果处决我能让皇上安心,这何尝不是做妃嫔的本分。”

“你为什么哭呢?”

“我再也见不到皇上和我们的儿子了。”

我拭了拭眼泪,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久久端详。

“你知道一个诅咒的故事吗?”

他决定不被眼泪迷惑,虽然眼泪让他入迷。

我沉默不语,让泪水干涸。

这是肃顺的杀手锏,但未必,他就是笑到最后的人。我会立即死去,香几上那壶酒,也许就是毒鸩。不过,皇帝不会将自己的寝宫变成刑场,也不会将谈话变为刑讯逼供。他要的只是结果。他并不关注生死,他要的是安全。不要相信任何人,唯一值得信任的,是安全,每一个生命,都是对我的生命的威胁,我从进宫第一天就知道了所处的境遇。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顺利地成为了皇室一员。我确切知道,他们杀不了我,即便是皇帝。我笑了起来。这笑声必定让人不安,但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又笑,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荒唐事。

皇帝被我弄糊涂了。皇帝向后靠了靠,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皇上,您该不是说那则老掉牙的传说吧。如果您真要问我,我倒是知道一个故事呢。”

我向皇帝讲了一个我事先并不知道的、很长的故事。对此我并不奇怪,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会帮我,我的好姐妹,我的另一个自己。

最后,我说:“皇上,怎么能说,那就是恶咒呢?试想,若是没有咒语,太祖怎能创建无人可比的伟大功绩?咒语为爱新觉罗提供了不可战胜的动力,难道它不是一则福咒吗?”

我看着皇帝那张越来越没有光彩的脸。

“仅仅凭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朕就可以杀了你。”他缓慢地说。

“皇上不会杀我的。”我紧盯他的双眼。

“为什么?”

“皇上不会这么做。这么做不符合皇上的仁慈之心。当年,先皇在立储一事上犹豫不决,可当先皇站在南苑的猎兽场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将皇位传给谁。因为皇四子说,他怜惜正在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兽,而不忍杀死动物,哪怕一只野兔。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杀生对天地和气有害,所以宁肯空手回来。我不相信连兔子也不愿伤害的仁慈之君,会杀了他儿子的母亲。”

皇帝被自己的仁慈之心感动了,也被我漫长的故事弄得疲倦不堪。在逃亡路上,他就已经厌倦了在各种力量之间做权衡和选择,审时度势也让他深感倦怠,他靠在软榻上沉沉入睡。

我知道,在同一个地点,肃顺向皇帝讲述了另一个故事。真正让皇帝感到疲倦的是这个故事。因为它提醒皇帝,连睡在身边的人,都是危险与不可预知的陷阱。因而,当我讲完我的故事后,皇帝脑子里塞满了乱麻,他索性从这乱局中退出,昏昏睡去。肃顺没有看到皇帝的虚弱与倦意,他只看到了自己的机会,他说的很对,我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但是他没有注意到,他在皇帝不佳的心境上,又布上了一层阴云。

肃顺在热河行宫向皇帝讲述了另一个故事。

“皇上,您是这个以汉人为多数臣民的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固然,满人是外来民族,有自己的习惯与信仰,但我们不能不重视发生在汉人历史上的真实故事。皇上,您是否记得这样一件事,汉武帝在立储之时,做了一个前人从未做过的决定。他杀了太子的母亲,以确保太子顺利登基。太子刘弗陵当年只有6岁,杀死自己孩子的母亲,在很多人是难以理解的事,然而,这正是汉武帝的高明,他从太子母亲身上看到了干政的迹象。太子年幼,他的母亲自然会帮他操持一切,但是汉武帝发现,和他同床共枕的这个女人,对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而皇后背后,自会潜藏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即便皇后明智的只做辅佐,她背后看不见的力量,也让皇帝恐惧。所以他为她做了最好的安排,让她随自己一起共赴西天。他果敢地替皇子除去了最大的隐患。当皇子日后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时,他一定会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他不仅不怨恨他的父亲,反而会认为,这是父爱的最高体现,他将完整的帝国版图和权力传到了他的手上,使他成为名副其实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