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开阔海(第5/6页)

格得站起来,拿着巫杖,轻轻跨越船边。费蕖以为他会看见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僭藏在枯干朦胧的罩纱后的大海,虽然罩纱把海水、天空、光线都隐藏起来了,但他肯定那后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复存,格得是步行离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足印,而且在他的脚下小声作响。

格得的巫杖开始发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变得明亮异常,使格得握着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随之泛红。

他大步向前,远离船只,但没有方向。这里没有方位,没有东西南北,只有向前和远离。

在后面观看的费蕖眼中,格得承载的光亮宛如一大颗缓媛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围的黑暗逐渐浓黑密集。格得所见亦如是。他藉着光芒,始终望向前方。一会儿,他见到光亮的模糊边缘有个黑影,正越过沙地向他靠近。

起初它没有形状,但在靠近的途中,渐渐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个老人,苍白而严厉,朝格得走来。可是,虽然格得看这人形依稀像他的铜匠父亲,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人形是个年轻人,而非老人。那是贾似珀,傲慢、俊美、年轻的脸庞,灰斗篷上有银色扣环,步伐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广布的空气,直盯着格得。格得没有中止前进的脚步,只是放缓步调。格得一边向前,一边把巫杖举高些。巫杖更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下,贾似珀的相貌由那个趋近的形体掉落,变成了沛维瑞。但沛维瑞的脸孔肿胀而苍白,像是溺水的人,还怪异地伸出一只手来,像在招手。虽然两人间仅有数码之遥,但格得仍然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这时,面对他的东西整个改变,有如张开巨大的薄翼,向两边伸展、翻动、胀大、缩小。霎时,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脸孔,接着是一双混浊瞪视的眼睛,然后突然又变成一张他不认识的恐怖脸孔,不知是人还是怪兽,长着翻翘的嘴唇和眼睛,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

格得见状,便将巫枚举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足以逼近及挖松最古老的黑暗。在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脱离那向格得走来的东西。那东西于是紧缩变黑,改用四只有爪的短脚爬越沙地。但它继续朝格得靠近,并举起一个不成形的大鼻子,没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拢时,在巫杖白亮的法术光照中,它变成一团漆黑,奋力使自己直立。寂静中,人与黑影迎面相遇。双方都停步了。

格得打破万古寂静,大声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时,没有唇舌的黑影,也说出相同的名字:“格得。”两个声音合为一声。

格得伸出双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个向他伸展而来的黑色自我。光明与黑暗相遇、交会、合一。

远远的沙地上,费蕖透过昏暗的微光畏惧地观看,在他看来,格得好像被打败了,因为他看到清晰的光亮减弱渐暗。这时,他心中充满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准备协助朋友,或与他同死。他在干燥陆地的空荡微光中,跑向那个微小渐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地顿时在他脚下沉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挣扎,在沉重的水流水奋进,直到一声轰然巨响,灿烂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咸又重现之后,世界恢复了,他也在湍急、真实、流动的海水中翻滚。

不远处,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摇晃,里面空无一物。费蕖看水面上没有其他东西,汹涌的浪头拍打水花渗入他眼中,遮住了视线。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尽全力挣扎回到船边,爬进船里。咳嗽之余,他还设法拭去从头发流下来的海水。他绝望地四顾,不晓得看哪个方向才好。最后,他看到海浪中有个黑黑的东西,远远地就在刚才的沙中--现在是汹涌的海水。他跳到桨座,用力划向他的朋友,然后抓住格得的两只手臂,把他拉上船。

格得一脸茫然,两眼呆滞,彷佛什么也没看见,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伤口。他那支黑色的紫杉巫杖已全无光亮,但他仍紧握在右手,不肯松开它。他筋疲力竭,身体湿透颤抖,一句话也没说,只管走去顶着桅杆,缩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费蕖。费蕖升起船帆,把船只转向,迎着东北风。就在航线的正前方,日落处的天空转暗,海湾射出湛蓝的光芒,新月在云层间闪亮,至此,格得上重新看见这世界的东西。那弯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着太阳光,照亮幽黑的海洋。

格得抬起脸,凝视西天那个遥远明亮的新月。

他凝视了很久,然后起身站直,如战士握持长剑般,以双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洋、头上方那饱满的褐色船帆,与他朋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