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开阔海的子孙(第3/6页)

“你呢?”

“我没受伤。”亚刃说,从小在宫廷学到的冷静自若颇派上用场。“可是,有……有件有点荒唐的事。一个跟我们同行的人,他淹死了。是害怕的缘故……”他没继续往下说,沉默而立。

首领用那双高深莫测的黑眼睛看亚刃,最后终于说:“这么说,你们来到这里是意外。”

“没错。这里还是南陲吗?”

“陲?不,那些岛屿——”首领挥动那只黑色的瘦手,由北向东,画个约莫罗盘四分之一的大弧。“岛屿都在那个地带,”他说:“全部岛屿。”说完,再比比他们前面那片傍晚的大海,由北、经西、至南,说:“这里是海。”

“您们是哪块陆地的人,族长?”

“哪块陆地都不是。我们是‘开阔海的子孙’。”

亚刃注视他那机敏睿智的面容,再环顾四周,他看到大浮筏之上有庙祠、有高大的偶像,每尊偶像都是用整棵树雕成,包括神的形体、海豚、鱼、人、海鸟:还看到全族人忙着工作,比如编结、雕刻、钓鱼、在高台上炊煮、照料婴孩;也看到其它浮筏,至少七十艘,在海上散开成一个大圆,直径恐怕足足有一哩。这是一个镇,像个远处炊烟袅袅、孩童嬉笑声高扬空中的小镇。是个“镇”没错,只不过它底下是深渊。

“您们从不登陆吗?”男孩低声问。

“一年一次,去‘长砂丘’,我们在那座岛屿砍树,整修浮筏。时间都是在秋天,之后就随鲸鱼去北方。冬天时,浮筏各自散开,春天才回到巴乐纯众合。届时,各浮筏互相往来、结婚、举行长舞庆典。族人聚集的这一带,我们叫做‘巴乐纯碇泽’。大海洋流从这里向北传送,夏季再随洋流漂回南方,一直等到看见‘大王群’,也就是灰鲸群,才回头向北。我们一路追随它们,最后回到长砂丘岛的耶玛海滩,短暂停留。”

“族长,听起来,这种生活实在美妙之至。”亚刃说:“我从没听过像您们这样的族群。我的家乡离这里很远,可是,我们那个英拉德岛每逢夏至前夕,也都会举行长舞庆典。”

“但你们是踩踏土地,使它安稳,”首领说时没有特别表情。“我们则是在深海之上跳舞。”

片刻过后,他问:“你那位大师怎么称呼?”

“雀鹰。”亚刃说。首领把音节照样诵念一遍,但对他而言,那些音节显然不具意义。从这点来看,亚刃明了这位首领叙述的情形是真的,这些族人年复一年居住在海上,在这个超越任何陆地或陆地踪迹的开阔海之上,不见陆地的鸟禽飞翔,不知人类有关的一切知识。

“他刚经历生死关头,需要睡眠。”首领说,“你先回那艘‘星辰浮筏’,等我的消息。”他说着,站起来。虽然他对自己的身分很清楚,但显然对亚刃的身分不十分有把握,所以不晓得应该与他平起平坐,还是拿他当孩子对待。就此次情况而言,亚刃比较喜欢后者,所以对首领打算先退也不以为意。可是接着他却碰到个难题:浮筏都漂走了,只见两浮筏间丝缎般的海水波纹展开,足足有一百码。

那位“开阔海子孙”的首领,再度开口对亚刃说话——简洁有力。“游泳。”他说。

亚刃小心翼翼下水,海水的清凉让他一身被晒伤的皮肤很舒服。他游了过去,总算把自己拖到另一艘浮筏上。爬上去之后,发现筏上有五、六个小孩和少年少女,正不掩兴味地瞧着他。一个非常小的女孩说:“你游泳真像鱼钩上的鱼。”

“应该怎么游才对呢?”亚刃有点自尊受伤,但仍然礼貌地问。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对这么小的人类同胞无礼。那小女孩如同一个经过磨光的桃花心木小雕像,精巧而脆弱。“像这样呀!”她大声说着,立刻像一只小海豹般投入亮花花的海水。过了很久,在不可置信的距离处,才瞧见她黑色服贴的头浮出水面,并听见她拉开嗓门大声招呼。

“来呀!”一个男孩这么说。他的年纪可能与亚刃相仿,但身高和体型看起来都不超过一般十二岁的男孩。他表情严肃,整个背部是一只蓝色螃蟹的刺青。他一投水,其它人也跟着投水,连三岁的小孩也一致行动。情势所趋,亚刃不得不投水。下海以后,他努力不制造水花。

“要像鳗鱼。”那男孩游到他肩膀旁边,这么说。

“要像海豚。”一个有着漂亮微笑的漂亮女孩这么说,而后消失在海水深处。

“要像我!”那个三岁小娃咭咭叫道,全身像瓶子般摇动着。

所以,那个傍晚直到天黑,以及漫长的金灿次日、以及再次日,亚刃都与星辰筏这些孩子游泳、聊天、工作。自从春分那天的清晨与雀鹰一同离开柔克岛以来,所有的经历要以这段体验最奇特,因为它与先前、与这次旅程、与他一辈子碰到的事,都全然无关——甚至与未来还没碰到的事更无关。夜晚睡觉,与其它人一同躺在星空下,他心想:“在这里,置身阳光、超越世界边缘、与海洋儿女相处,简直好比死了一般,是在经历死后的生命……”入睡前,他会朝南方远处天空寻找那颗黄星与那个“终结符文”的形状,他每次都能看见戈巴登星,以及较小与较大两个三角形,但现在,那颗黄星升得晚,而且不等到整个形状突出在海平线之上,他也没办法定睛一直看。这些浮筏日夜向南漂,但海上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恒常变动不居的海洋,一直没有更换。五月的暴雷雨过去了。夜里,星空灿亮;白天,阳光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