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轮(第2/3页)

“在轻井泽时,我看到她跟一个年轻的美国男人一起跳舞,叫什么摩登……怎么说呢?”

我和T君分别时,蓦然发现,穿雨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已不在那里。我拎着包从省线电车的一个车站向一家饭店走去。街道两侧,高楼林立,我走在这样的路上,突然想起松树林。不仅如此,我的视野里还出现了奇怪的东西。奇怪的东西?——一个不停旋转着的半透明齿轮。这样的经历,我以前有过好几次。齿轮的数目不断增加,我视野的一半都被占去了。不过,时间并不长。一阵之后,那些齿轮逐渐消失了,我却开始感到头痛——每次都这样。因为这种错觉,眼科医生屡次命令我戒烟。可是,这样的齿轮早在我二十岁之前没有喜欢上香烟的时候就已经出现过了。这时候,我心想:又开始了。为了测试昨天的视力,我故意用一只手遮住右眼。左边的眼睛并无任何异样。可是右边的眼帘里依然有好几个齿轮在旋转。我感觉到右边的高楼在不断消失,脚下却毫不迟疑地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走进饭店大门,眼前的齿轮才消失不见。可是,头依然很痛。我寄放好外套和帽子,就势订好房间。接着给一家杂志社打电话商量钱的事。

结婚典礼似乎早就开始了。我在角落的一个桌子旁坐下,然后开动刀叉吃起来。以正面的新郎和新娘为中心,坐在白色凹字形桌子旁边的五十余人,每个人都很开心。然而,在明亮的灯光的照射下,我的心情却逐渐忧郁起来。为了摆脱这种心情,我有意地与相邻而坐的客人闲聊起来。那位老人留着狮子般的胡须,还是一位我也略有耳闻的知名汉学家。因此,我们的话题不自觉地就落在古典文学上。

“实际上,麒麟就是一角兽,凤凰就是叫作不死鸟的鸟啊……”

这位颇有名望的汉学家对我的话题好像很感兴趣。我机械地说着这些的时候,内心逐渐生起一种病态的破坏欲,我不但把尧舜说成虚构的人物,还把《春秋》的作者当作再往后很久的汉代人。如此一来,那位汉学家的脸上明显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他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像老虎般气哄哄地打断了我的话:

“如果没有尧舜,那就是说孔子在撒谎咯?圣人怎么可能撒谎呢!”

我顿时默不作声。然后拿起刀叉准备对付盘子里的肉。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条蛆虫静静地在肉的边缘蠕动。蛆虫唤醒了我大脑中的英文单词“Worm”。我想,它应该同麒麟和凤凰一样,也是某种传说中的神奇动物。我放下刀叉,注视着不知何时倒入我杯中的香槟。

晚宴终于结束后,我就朝走廊走去,以便躲进事先订好的房间里。这种走廊不同于饭店的走廊,反而给人一种监狱的感觉。不过,幸好头痛不知何时减轻了。

之前寄放的皮包、外套、帽子已全部送达我的房间。看着挂在墙上的外套,我觉得就像我自己立在那儿一样,于是赶紧将它丢进房间角落的衣橱里。然后,我来到镜子前,目不转睛地望着镜子。映在镜中的我的脸,露出皮肤下的骨骼。蛆虫在我的记忆里瞬间清晰地浮现。

我打开门走出走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这时,映入眼帘的是通往大厅的角落的一盏绿色灯罩、高背灯座的电灯,此刻正鲜明地映在玻璃门上。它给我某种平和感。我在它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思索着种种事。然而,我坐在那儿不到五分钟,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再次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开始无精打采地脱着衣服……

“现在还是隆冬季节呢!”

我这样一想,又从走廊折返回来。走廊角落的接待处一个人也看不到。可是他们的说话声却时不时地飘进我的耳朵。那是被问到的回答,英文说法是“All right(可以)”。“All right?”为了正确掌握这两句对话的意思,我显得有些着急。“All right?”究竟什么是“All right”?

我的房间自然是寂静的。但是,当我打开门将要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却有些毛骨悚然。我一时有些犹豫,而后断然进入房间。我努力不去看镜子,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椅子是接近蜥蜴皮的青色山羊皮面安乐椅。我打开皮包拿出稿纸,想继续写某个短篇小说。但是蘸了墨水的钢笔一直动不了。不仅如此,即便是要开始写了,写出来的却是同样的字: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All right……

就在这时,床边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将听筒拿到耳边应答:

“哪位?”

“是我,我……”

电话那头是姐姐的女儿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是,出大事了!总之……出大事了!所以,我刚刚也打电话给婶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