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盲窗(第2/21页)

与之相反,今天早上的一幕却萦绕在我的心头,不折不扣地历历在目。就是到了今天,也就是二十五年之后,又会完完全全浮现在眼前。在那片叫做林肯的山丘上,告别了父亲。这个村子因此而得名林肯山村。这个老态龙钟的人,身板瘦削,比我瘦小得多,他弯曲着双膝,垂挂两臂,因痛风而变形的手指此刻攥成了愤怒的拳头。他站在十字路口,冲着我大声喊道:“你去见鬼吧!像你哥哥一样见了鬼就安心了!像我们这个家的所有人一样都见鬼去吧!谁都一事无成,而你也不会有任何出息的!你甚至都不会成为一个会玩的人,而我好赖也算是一个!”此时此刻,他正好搂抱住我,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而我掠过肩膀,望着他被露水打湿的裤腿,顿时觉得他搂抱的不是我,而更多是他自己。可是在回忆中,我后来被父亲的搂抱留住了,不仅在耶森尼克火车站前那个晚上,而且在过了这么些年后依然如此,我倾听着他的诅咒,就像祝福一样。实际上,他是完全当真的,而在想像中,我看见他抿着嘴微笑。但愿他的搂抱也承载着我走完这个叙述的历程。

我站在朦胧的夜色里,被包围在来来往往的火车的隆隆声中,简直感觉惬意。我心想着,在有生以来与女人的拥抱中,从来还没有过被吸引住的感觉。我没有过女朋友。我所认识的惟一姑娘,每每拥抱我时,我都把她不是当作戏弄就是看成打赌。然而,同她一起拉开距离走在街头上又是多么自豪呀。在那些迎面而来的人看来,显然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有一次,碰到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他们中有人喊道:“你的女朋友好美啊!”还有一次,一位老妇人停住步子,从这位姑娘打量到我,随之一本正经地说:“你好福气呀!”在这样的时刻,那种渴望似乎就已经满足了。要说幸福,那就是过去在电影院里不断变幻的灯光下看着身旁那闪烁的侧影,还有嘴巴、面颊、眼睛。最快乐的就是身体与身体时而不由自主地微微靠拢。此时此刻,哪怕是偶尔的接触都会被看做是逾越雷池。照这样说来,我不就是没有女朋友吗?因为我所理解的女人不是贪欲或者要求,而仅仅是这个与我面对面的美人的理想图像——是的,这个面对面的人就应该漂亮!——我终于可以给这个人叙述了。叙述什么呢?干脆就开始吧。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像着相互拥抱、喜欢和爱慕犹如一种持久的叙述,既小心翼翼,又无所顾忌;既从容不迫,又石破天惊,犹如一种净化的叙述,一种澄澈的叙述。同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只要他离家久了,不论是去城里,还是独自待在林子里或者田野上,她每次都会逼着他说:“你说吧!”可是一到这时候,尽管他事先还经常进行演练,却从来都没有顺顺当当地向她叙述过,至少在她患病前如此;你事先不用问他,他倒会娓娓道来——当然往后需要那些恰如其分的插问。

而我眼下在火车站前发现,从那个女朋友出现以来,我已经在默默地叙述着这一天了。可我给她叙述了什么呢?既没有意外变故,也没有不寻常的事件,而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过程,或者仅仅不过是一个景象,一片噪声,一种气味。街对面那个小喷泉的水柱,那个报亭红色的闪光,那些载重汽车喷出的尾气:在我默默无声的叙述中,它们都不再是独立的东西,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这个叙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它,是经历本身。在我内心深处,那个默默无声的叙述者是某种超越我的东西。这时,它的叙述所针对的那个姑娘变成了一个永不衰老的年轻妇人,就像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他在自身发现了那个叙述者,也成了一个没有年龄的成人。我们面对面站着,恰好齐眉高。因为齐眉高是叙述的标尺!我打心底里感觉到那深深柔情的力量。而它对我来说则意味着:“跳跃吧!”

在耶森尼克泛黄的工厂天空上,闪烁着一颗星星,独自构成了一个星像。一只发红的甲虫飞过下面街道的烟雾。两节车厢砰的撞在一起。那家超市里,清洁女工已经接替了收银员。一个抽着烟的男子身着内衣站在一幢高楼的窗口前。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火车站的饭店里,就像经历了一次艰辛的劳顿,守着一瓶当时在南斯拉夫取代了可口可乐的深色甜饮料,几乎直到午夜时分。同时,我一点睡意也没有,跟在家里的那些夜晚如此不同。那些时候,不管是在村子里,还是在寄宿学校里,或者在城里,我总是一再犯困,每每扫大家的兴。我惟有一次被带去参加舞会,居然也睁着眼睛睡着了。每到新年来临的最后时刻,父亲总是竭力拿玩牌来不让我睡觉,可也徒劳无用。我思量着什么东西会让我如此清醒呢,不仅仅是这个异乡他国的缘故,而且也少不了这个餐厅;要是在一间候车室里,我势必很快就要犯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