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空空如也的山间小道(第2/30页)

在国外的第一个晚上也许叙述得简短,可是在记忆中,它却变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长达数十年之久的一夜。不只是因为我一心省着花钱:对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在旅店里过夜压根儿就是办不到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味想着要睡觉。因此,在我看来,去隧洞里的想法并非不合情理,而且毅然响应了。那儿刚才还是出口,现在却要成为我的入口;火车拉着我远离的地方,现在我却在靠近它。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就盼着走进一个洞龛里!

我不假思索地找到了铁路旁边那条道,同样也找到了护栏上那个洞,仿佛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了。我很快就到了隧洞里,就像进了房子一样,而且如同预先设想的,还没走几步,就有一个凿入崖壁的洞龛,洞前有一道水泥护墙,使它免受铁轨的影响。“我的安身之窝!”我心想着。我打着手电筒,照一照泥地,看去有点像溪流边上云母闪闪发光的样儿。我带着这把手电筒,为了继续在南方,在一个喀斯特溶洞里(这样无论如何是我青年时代的思想游戏)去寻找我哥哥的踪影。水泥墙上,除了一根沾在上面的微细的头发外,什么也没有,一根睫毛,看看它,我不禁想起费拉赫,也就是奥地利出口一边那位历史老师:他今天下午还给我讲过,这条邻近的隧洞是一条公路隧洞,是由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俘修建的,其中有许多人丧命了,也有遇害的。他甚至还——莫非开玩笑?——给我出主意,一旦在别的地方找不到住处,就在这儿过夜:一个“还纯洁无瑕的人”的睡梦会“让这个罪恶的地方得到洗礼”,“驱赶走那些邪恶的魔鬼”,“吹散那可怕的恐怖”,老师这样说。他正在创作那个相应的童话。对他来说,每个建造于皇家时代的隧洞,连耶森尼克那家无辜的矿井也不例外,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都是“不体面的”。

不过,在黑暗里,我先吃了一块面包和一个苹果。苹果的气味驱赶走了开始闻到的霉味,让人觉得仿佛刮来了一股完全不同的、更为新鲜的空气。然后,我躺下蜷缩成一团,却无法入睡。就是睡着了,那也是一个劲没完没了地做噩梦,不是刹那间,就是无休止。父亲的房子空空如也,变成废墟。德拉瓦河从深深的特罗格峡谷泛滥,淹没了整个平原。太阳映照在多布拉瓦松树林上,可是战争来临了。还有我丢了一只鞋;我的分头突然留在左边,而不是右边;我们家里所有花盆里的泥土都龟裂了,花草全都干死了。这一个个梦吓得我直冒汗,立刻使我惊醒过来。有一次,不是噩梦让我惊跳起来,而是夜间火车。它以巨大的呼啸声,几乎就在护墙那边一步之遥的地方,从我身旁风驰电掣而过。这只可能是远途客车,去贝尔格莱德、伊斯坦布尔或者雅典,我想起了我的同学,他们在前往希腊的途中,肯定已经在相当遥远的南方,不是一起睡在自己的帐篷里,就是钻在睡袋里躺在露天下。我想像着,他们不仅为在异国之城的夜间漫步,为这温暖的夜晚而精神振奋,而且也为同行的人,不是当年邻座的男生,就是当年邻座的女生如此别开生面的参与而欢欣鼓舞,他们激动地谈论着,海阔天空。谁要是已经睡着了,那他就会静静地安睡在这一圈人里,没有噩梦。大家都咒骂着我,因为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然而,并不是命运让我流落到这个地方,这个昏暗的、承载着厄运的隧洞折磨着我,而更多是一种负罪感。我也感觉自己是无辜的,并不是因为我离开了自己家人,而是因为我独自一人。在这个晚上,我又一次感受着,虽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行,可是故意独来独往,这就是一种恶行。这我早就明白了,而且今后也一定还会感受到。一种恶行,针对什么呢?针对的就是我自己。甚至现在同那些敌手交往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坏事。难道不就是那个女朋友向这个菲利普·柯巴尔多次承诺说,要陪伴他走遍他那个传说的故乡吗?她和我不同,熟悉另外那种语言。难道在这个时刻,可以想像出比我们相互迎着对方呼吸的身体更好的事情吗?一整夜如此躺在她身旁,清早醒来时手搭在她身上!

当然,真正的噩梦即将来临。在梦里,那随着离开车站饭店而中断的叙述在我的心里又活跃起来了。然而,与清醒时截然不同,粗暴,变化无常,毫无关联。它不再是从我的心里跃然而出,连同一个“和”,一个“然后”,一个“好像”,而是盯住我,追赶我,强迫我,就蹲在我的胸口上,扼住我的咽喉,直到我无论如何要说出纯粹由子音组成的词语来。最糟糕的是,没有一个句子能够有始有终,所有的句子在中间被卡断了,被摒弃了,被肢解了,被弄巧成拙了,被宣布无用了。与此同时,叙述还不得停止,我歇口气都不行,必须一再重新开始,开一个新头,找到一个新开端。我好像终生注定就是这种节奏,如此啰唆,又毫无意义,也没有取得意义,就连当天已经找到的意义也在回首时毁灭了,丧失了。我心里那个叙述者,刚才还发觉是隐秘的王者,被拖入梦幻的光明里,在那儿充当了结结巴巴的劳役,苦苦挣扎,也没有迸出一个有用的句子来,在这膨胀为庞然大物惟独以死亡结束的包围中,却以清醒的感官又被感知为温存本身。这个叙述的灵魂——它会变得多么令人不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