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第3/10页)

三月份天气晴朗少雨,几乎有了暖意。奇蓓特伯爵夫人又提起四人骑马一道游玩的事。雅娜同意了,这漫长的暮晚、漫长的黑夜、漫长的时日单调而又相似,她有点厌烦了,能骑马玩玩她很高兴。于是,整整一个礼拜,她就兴致勃勃地缝制她骑马的长裙。

他们骑马出去游玩了,路上总是一对一对的,伯爵夫人和于连在前,伯爵和雅娜在后,相距有百步远。后面这一对像朋友一样,安安静静地聊天。的确,两个人都胸怀坦荡,性情朴实,一接触就成了好朋友。前面那一对常常窃窃私语,有时敞声大笑,有时突然四目相对,眉目间仿佛有千言万语没有讲出来。继而,他们又猛地纵马飞驰,渴望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过了一会儿,奇蓓特似乎暴躁起来,她那激烈的声音,顺风一阵阵传来,传到落在后面的两位骑手的耳畔。于是,伯爵微笑着对雅娜说:

“我的夫人不是天天都有好性儿的。”

一天傍晚,在返回的路上,伯爵夫人故意撩拨她那匹骡马,用马刺刺它跑,随即又猛地勒住缰绳,后面的一对听见于连一再告诫她说:

“当心,您可要当心,马会惊跑的。”

伯爵夫人反驳道:

“惊就惊,这不干您的事!”

她那声调非常干脆,非常生硬,说出来的话响彻旷野,就仿佛久久悬在半空。

果然,那匹骡马口吐白沫,猛然竖起前蹄,又连连尥蹶子。伯爵忽然担心起来,可着嗓门喊道:

“当心啊,奇蓓特!”

女人发神经的时候,什么也阻止不了。同样,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喊声,好像出于挑衅,又照马的两耳之间猛抽一鞭。马狂怒地竖立起来,前蹄在空中乱蹬,然后刚一着地,便向前一纵,飞也似的在田野里狂奔,横冲直撞。

惊马先是穿过一片牧场,冲入耕地,溅起沃土泥巴,一溜烟地飞驰,人和马都分不清了。

于连吓呆了,停在原地,拼命地喊:

“伯爵夫人!夫人!”

这时,伯爵一声长嚎,身子伏到高头的马颈上,整个身子一冲,带动坐骑向前跑去。这个巨人般的骑士以吆喝声、以动作和马刺激励驱动马、恫吓马,不遗余力地纵马飞奔,就好像他双腿夹着那笨重的牲口,要携带它腾空而去。这对夫妇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径直向前飞驰。雅娜远远望见那两个身影逃逝,逃逝,越来越缩小,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犹如两只追逐的鸟儿在溟濛的天际中隐没。

这时,于连挽缰徐行,回到妻子身边,悻悻地咕哝道:

“我看她今天简直疯啦。”

于连和雅娜这才去追两位朋友,而这时,伯爵夫妇已经消失在起伏不平的旷野里。

他们跑了一刻钟,望见伯爵夫妇往回走,不久就同他们会合了。

伯爵满脸通红,满头大汗,他嘿嘿笑着,怀着胜利的喜悦,用他那副铁腕牵着妻子的那匹颤抖的骡马。伯爵夫人脸色苍白,肌肤抽搐,一副痛楚的神情,她的一只手搭在丈夫的肩上,像要晕倒似的。

看到这一天的情景,雅娜明白伯爵爱他妻子胜过自己的生命。

下个月,伯爵夫人快乐的情绪又是前所未有的。她到白杨田庄来得更勤了,动不动就咯咯大笑,热烈而深情地拥抱雅娜,仿佛她的生命喜逢一种神秘的欢悦。她丈夫也喜气洋洋,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有时冲动起来,总想摸摸她的手、她的衣裙。

一天晚上,伯爵对雅娜说:

“这阵子,我们生活在幸福之中。奇蓓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可爱,她情绪好了,也不再生气。我觉出她爱我,而这一点,我始终摸不准。”

于连也变了样,他快活多了,不再那么烦躁,就好像两家结成的友谊,给每家都带来了安宁和快乐。

这年春天来得特别早,天气骤然热起来。

从畅和的早晨,一直到平静温煦的暮晚,阳光融融,催促大地发芽。倏忽间,所有嫩芽一齐萌发,生机盎然。生命的汁液不可抗拒,勃勃冲涌,万物复苏,大自然一片欣欣向荣。这样的好年景会使人相信能重返青春。

看到这勃勃生机,雅娜心中隐隐有所感悟。她面对草坪上的一朵小花会顿生慵倦之意,有时耽于甜美的感伤,有时陷入缠绵的遐想。

继而,雅娜心头涌现初恋时的种种温馨的记忆,这并不是说她心里对于连重又产生了感情,不,这已经结束了,一去不复返了。然而,她的整个肉体受到和风的爱抚,浸透春天的气息,不免悸动不安,仿佛听到无形而温柔的呼唤。

她喜欢独自待着,在温暖的阳光下忘怀一切,周身感受着朦胧而恬静的快意,而这种快意又不会引起任何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