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3/6页)

杭家得茶这代人中,已经没有一个人在真正事茶了,只有得茶在研究地方志中的食货类时,对茶进行了专题的关注。他是专门研究陆羽的,德清的茶和茶事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茶经·八之出》有记载,说到浙西之茶,以湖州为上品,产于“安吉、武康二县山谷”。文字虽少,却是权威性的,定了德清产茶的品质和地位。得茶还记得旧年陪嘉平爷爷去庄府看农大茶学教授庄晚芳先生,临别前庄先生送莫干黄芽数两,又说了一段当年轶事。那还是五十年代,庄先生曾在莫干山荫山街上,于一农妇手中买得十块钱一斤的芽茶,问产于何处,笑而不答。庄先生品饮之后,随即赋诗一首,其中有“塔山古产今何在,卖者何来实未明”之句。嘉平爷爷把茶和茶涛同时带回了羊坝头杭家,嘉和喝了,说好,似山中老袖。读了诗,却笑了,说:“到底是庄先生,两句都有典。”嘉平说:“前一句的典我倒还记着一点,县志上记着:茶,产塔山者尤佳。那后一句典出何处,倒是费解了。”嘉和淡淡一笑,回答说:“你这一典是古典,我这一典却是今典啊。典出中央文件,国务院不是早就规定了农民不得卖私茶吗?你想庄先生问那农妇卖茶何来,她敢回答吗?她笑而不答,庄先生不是只好‘卖者何来实未明’了吗?”

得茶不敢想像上一次来湖州与这一次来湖州之间,会有这么重大的事件发生。他本来还计划着,陪爷爷专门来一趟湖州,一是去顾诸山下看望正在劳动改造的杨真先生;二是走访一下位于武康的小山寺,爷爷说俗称此寺为翠峰寺,他年轻时还去过那里。《茶经》上记载的那个释法瑶,“耳垂悬车,饭所饮茶”,以茶代饭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爷爷说这个寺建于公元五世纪,至今还有遗址。然而,这一次得茶肩负吴坤的使命而来,却再也没有上一次来时的那种求知的热情了。另一种更为不安的激情,却以暧昧的方式引导着他,使他在深感不安的同时,却马不停蹄地直奔浙北。

湖州城离杭州三小时车程,将近城郊,有人站了起来,兴奋地指着车外说:“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说肯定要砸的,我老公还不相信,还要跟我打赌,说陈英士是孙中山看中的人。孙中山算个屁?要是活在今天,也不是一个走资派,一个赫鲁晓夫,说不定现在也在戴高帽子游街了呢!”

说话的是个中年妇女,难看,脸皮,格淬刻薄,眼梢吊起,嘴角下拉,看上去有些面熟,得茶心里一惊,突然想到那个专门来找吴坤的女中红卫兵。真是不可思议,一个那么美而一个那么丑,同时又那么相像。这种相像的表情,正在1966年的夏日以惊人的速度裂变。它们仿佛是自身带着生命出现的,繁殖的速度如此之快,犹如雨后大森林里的蘑菇;又好像这张脸本来就潜伏在后面,只要时机一到,就突然显现出来罢了。得茶从本质上讨厌这种对破坏的发自内心的呼应,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和另外一些乘客一样站了起来,听着人们朝着英士墓的方向惊呼和议论。

去年杭得茶带学生到钱山漾去时,曾经顺便去过英士墓。英士墓在南现山,看上去相当宏阔,墓前有孙大总统诗词,平台前沿两侧有青石狮子一对;墓道前有四柱三间冲天式的石坊,正中横额镌有孙中山的“成仁取义”题字,左额是林森的“浩气长存”,右额则是蒋中正的“精神不死”。四根石柱上镌刻的那两副槛联,得茶倒是记下了。蔡元培所书的是:轶事足征可补游侠货殖两传,前贤不让询是鲁连子房一流;于右任所书的是:春尝秋帝生民泪,山色湖光烈士坟。

得茶对陈英士这个人的认同感,或许多少来自于一点家族,他的曾祖父和那个曾舅公,都曾经是英士的辛亥战友,只是后来分道扬镰罢了:曾祖父脱离了革命,沈绿村当了大汉奸,而躺在坟墓中的这一位,当了沪军总督之后没多久,就被军阀暗杀了。葬在这里数十年,湖州乡党倒是把他当个大英雄看的,也还算安静。像这样的墓地也要砸掉,得茶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刚才出杭州城时的那种莫名的兴奋,顿时就被冲得七零八落了。

从湖州小城下车,抬头见飞英塔还在,杭得茶忐忑之心又稍安了一些。这飞英培才真正是湖州一绝,说是唐代成通年间有个叫云皎的僧人自长安得舍利子七粒,又有阿育工饲虎面像一尊,归湖州建塔而藏之。到了北宋年间,民间传说有神光出现在绝顶之上,故又做了一个外塔笼之,这才有了塔中之塔的式样。佛家有“舍利飞轮,英光普现”之说,故取名飞英塔。得茶一年前也专程去看过此塔,那塔因年久失修,外塔塔顶倾塌,内塔也被殃及而受损。当时他还专门跑到文物部门去摇唇鼓舌了一番,说飞英塔乃唐宋之古物,独一无二的构造古今唯一,历代都由政府主修,不能到了我们这一代人手里眼看着倒掉。……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然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