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7页)

那天晚上,得茶一直在小心地整理他以往精心收集的那些东西。有的放了起来,有的整理到床底下。只是那几张大挂图,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没有取下来。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依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以往清理得太干净,他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作为某一种相逢或某一天归来时的相识的标记。

他一直忙到后半夜,这才想起杭得放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悄悄地打开了后门,最后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冻了,这才回到小房间和衣而眠。天亮时他被小布朗弄醒了,布朗问:“得放没有回来吗?”

“出什么事了?”

“你瞧,谢爱光也不见了。”

“谁,谁是谢爱光?”这是杭得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布朗却叫了起来,“谢爱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得放的女同学,昨天夜里他先到她那里的。”

得茶想了一会儿,还是没理清头绪,便说:“也许他们一早出去办事了,他们是同学嘛。”

“他一个晚上不回家,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他们会一起睡觉吗?”

得茶一下子脸红了,好像布朗指的是他,他连连摇手,轻声说:“你可别瞎说,也许谈天谈迟了,回不来了。”

“那么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可是谢爱光感冒了,我跟她说好的,今天要去检查她的吃药的情况。”

得茶瞪着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布朗一摊手,说:“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了。”

正如得茶猜测的那样,杭得放在谢爱光那里聊得太兴奋了,他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去的北京;怎么一下飞机就被人绑架,怎么被人饱捧一顿后又扔了出去;怎么身无分文,到处流浪,穿梭在北京的各个红卫兵司令部之间;怎么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起了堂哥告诉过他的一个女朋友母亲的工作单位;怎么跑到那里去时发现那母亲已经自杀而那女儿却正在单位整理母亲的遗物,而这种天大的巧合又怎么样改变了他的朋友圈;他怎么生活在那些人中间,那其中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讲了一切,只是当他讲到最后怎么跑回来的时候,他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使劲地忍住,没有再往下讲。按照他和那些北京朋友的约定,连他前面讲的许多内容,也是不能够讲的。

到后半夜他们终于都累了。好在布朗帮谢爱光装的那个煤炉通风管也修好了,煤也贮藏足了,谢爱光开了炉子,火光熊熊的,照着得放那眉间有颗红病的英俊而又疲倦的脸。他几乎已经说不动活了,但他继续顽强地断断续续地说:“爱光……我要求你一件事……明天一早我要到云栖茶科所……看我的爸爸……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过他了……”

谢爱光一边打着哈欠起来把布朗的大衣披在杭得放的身上,一边也断断续续地说:“没问题……你要到哪里我都……跟你去,上刀山下火海……反正人家也不要我……”她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流利地说:“不过我们要早一点溜出这大门,别让董渡江看到我们!”

得放没有回答她,他已经趴在床档上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踏着满地的寒霜,这对少男少女就溜出了门,他们遇见了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他们看到了女革命者董渡江正端着一只牙杯从房门里走出来,她披头散发,睡眼惺。讼,仿佛还在梦中,陡然与一个熟人相撞,她的牙刷还在嘴巴里呢,她惊得来不及拿出来,堵着一嘴牙膏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最熟悉的两个同学,而他们也看着她。大家目不转睛地盯了一会儿,董渡江刚刚把牙刷从嘴里拔出来,这边一对刷的一下,就跑得无影无踪。

谢爱光跑出了老远还在心跳,跺着脚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董渡江要恨死我了。”

“随她去恨吧。反正不碰见我们她也恨你的。”

“那可不一样,从前是因为我妈妈恨我,现在是因为我恨我。”

“我没听明白。”

“你呀,别装傻了,她看到一大早我们一起出来,她会怎么想,她会以为我们……啊,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白!”得放说着,他终于笑了起来,这是这几个月来第一次露出的笑容。“你就别担心了,这有什么,我们在北京,男男女女,经常一大屋子的人,谈天谈累了就睡,地板上啊,床上啊,沙发上啊,哪儿能靠就靠哪儿,才不管你男男女女呢。”

茶科所很远,他们俩走到那里时已经快中午了。好在都是年轻人,也不感到怎么累。只是那里的造反派很一本正经,听说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儿子来看他老子,一口就回绝,说是人不在茶科所,在五云山的徐村监督劳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