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7页)

天醉手里拿了庄子的《逍遥游》,瞠目结舌了半天,才说:“你别跟我说话,找你妈去!”

“绿爱同志说得由您批准,否则她不给。”

“你叫你妈什么?”

“无政府主义者是只有同志没有爹妈的。”

杭天醉僵立了一会儿。他感到又气愤又荒唐又不知所措。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办?除非赵寄客在场。他倒也没有觉得儿子们的行为有多少大逆不道,在道德的叛逆上他和他的儿子们至少在走向上相同。可是他需要清静、安心,他还需要一种适意的渐次有规律的生活,这是他对从前拍大烟生涯的彻头彻尾的反动。从前杭天醉一向讨厌有规律的生活,人到中年以后,却觉得这种静褴的生活滋养了他,他非常需要这样一种纯自然的生存方式。至于社会,他是背对着它的,来自社会的声音,无论欢呼还是抗议,对他个人灵魂的拯救都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可以说,此时的杭天醉,走向社会的独木桥已经抽掉了。他隔着深渊,用他的梦眼看着彼岸的喧哗与骚动。他也找不出语言来与儿子们对话。如果他用他自己的语言,儿子们根本不懂,如果他用儿子们的语言,他却完全地不会用了。“还是吃茶去吧。”他便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喝语,这是他企图用悬置的方法来对待生活了。他突然发现他对从小浸淫在其间的“茶”,有了一种崭新的认识。原来不管你碰到万千烦恼,只需吃茶去,便一了百了。他为这进入了佛理的茶禅而快慰起来,脸上便有了几分和悦。

“我吃茶去了。”

“那办孤儿院的钱呢?”

“我吃茶去了。”

“你给了钱再去吃吧。”

“我吃茶去了……”

“你现在是不能走的。你看你老是吃茶吃茶,多少事情你都不管不顾了——”

父亲和儿子之间的对话没有能够进行下去,他们都被母亲绿爱突然的尖叫之声干扰了。接下去的场面实在是惊心动魄,只见一名衣衫槛楼的乞儿在忘忧楼府的院落与夹墙里上房下墙,奔走如飞,手里紧紧捧着那把赵寄客送给杭天醉的曼生壶。身后的绿爱则拿着一把菜刀奋力追杀,大喊大叫,头发松散,恰如一位灶下之婢;在她的身后,又是一群长发如草墨面如鬼爪甲如兽的乞儿们穷追不舍,再后面,又是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嘉和、嘉草追跑。“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嘉平便拽住他的“绿爱同志”问。沈绿爱也实在是气疯了,哪里还有老板娘的半丝风韵,指着嘉平就骂:“你这个现世报,我还有哪一点不依着你?由着你在家中上天入地。千不该万不该你把这批叫花子弄到家里来,你一个人哪里救得了那千千万万的人?你看他们做出来的事情!我正切着菜呢,这家伙捧着把壶就进了厨房,要倒水喝。我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曼生壶吗?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她说到这里也顾不得再说,又要奋力去追杀了。再一看,那家伙却十分了得,抱着这把壶,他竟上了房呢。

实际上这孩子也不是成心捣乱,他哪里晓得世界上还有什么慢(曼)生壶快生壶,他是被绿爱手里那把菜刀吓坏了,这才上了房的。下面的人用了各种的招儿,也没法让他下来。绿爱把刀扔了换了银元也不行,嘉平用他那套无政府主义理论也不行,嘉草看着孤儿上房倒没哭,看着绿爱声嘶力竭倒吓哭了,但那眼泪也没有把房上那孩子弄下来。杭天醉一碰到这样的事情更是束手无策,他对乞儿可以说是一筹莫展的,但对亲人他却源源不断地冷嘲热讽,结果事情变得很奇怪,家人们骂着哭着教育着上房的苦孩子,杭天醉讥笑着嘲弄着他的家人们。不知原委的人倒还真的以为他和乞儿们同一阶级立场,恨不得也跟着那孩儿上房呢。

夜幕降临了,天空剪出了那乞儿怀抱曼生壶的剪影,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孤胆英雄。下面的人们说得精疲力竭,也都只好哑口无言。房上房下就大眼瞪着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那孩子听到了呼唤,那是他们自己的声音,来自这座深宅大院的外部。乞儿坐得高看得远,原来他的“孤儿院”的朋友们都已经移到了院外,正在招呼他出来呢。

又见嘉和走了出来收拾残局。原来细心多谋的嘉和揣摸了良久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这吓傻的孩子除了自己同类的声音听得进去,别的一概没有效果。看来他们的第一次的无政府主义实践就只好破产了,因为孩子们根本不信任他们,也不知道这些人把他OJ弄进这大院里来究竟干啥,或者他们还会以为这些人是人贩子呢,把他们洗干净喂饱了卖掉。

结果,在这件事上嘉和第一次没有请示嘉平,他开了后花园门,这些乞儿们,打哪里来的,也就打哪里走了。他们倒很开心,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们在后花园里厮混了一日,到夜里,他们开始怀念流浪生涯了。夏天的西子湖,六吊桥下,便是他们的房屋,他们才不稀罕什么“孤儿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