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2/8页)

嘉和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有几分神经质的林生。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和他第一次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完全是两个人了。他的微笑,是狂热的微笑;他的沉着,是狂热的沉着;而他的信仰,此刻,也就变成了狂热的信仰了。

嘉和放下毛笔,说:“我不是伸出两只手把你们推开,自己站在中间的中间派。我是把你们一边一个拉起来打碎了再化合成的中间派。大情之现,必以中和之声。故稽康有言:‘至和之声,无所不感’,什么是和,就是老子说的‘大音’。什么是大音?大音稀声,它不是那么吵吵闹闹火烧火燎的,从前我也吵闹……如果我不那么吵闹,跳珠就不会死——”他突然愣住了,松了手中的毛笔。他想他都在野马跑缓似的信口雌黄些什么?他干嘛要把这些中夜不眠、折磨自己的思想和往事,用这种方式透露给他人……他这么想着,张口结舌,一言不发。他这一番的话,倒叫林生目瞪口呆。林生是个坚定的空想共产主义者,但林生说不出什么原因,有点崇拜嘉和。嘉和沉稳,内敛,节制,年纪轻轻,但看上去胸有成竹。他没想到他那么能说,他说的那一些话,古奥冷僻,但大有深意,林生吃不透。

倒是嘉平显得很放松,他目光里多出了一丝热讽,坐着,手指敲打着茶几,说:“大哥,嘉乔入职联会了,还是队长。”

嘉和重新捏着笔说:“入就入吧,反正你们每个人都有出路了。”

“可是还得麻烦大哥找个机会告诉他,别和林生在的总工会作对,别碰林生一根头发。林生是我的朋友,战场上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这个国民党不管他是不是共产党。嘉乔要是碰了林生,从此我就不是他二哥了。”

嘉和一屁股坐在靠椅上,把毛笔一扔,说:“说绝话就是痛快!”

嘉平则站了起来,和林生使了个眼色,说:“我今天到这里来,就为了让你们听这几句绝话。我也总想不偏不倚,温文尔雅,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北伐军一路杀到这里,哪一天不是血光里开路?革命是喝酒,不是喝茶!”

杭嘉和愣了半天,才说:“照你这么说,迟早有一天,我fi]杭家的这一部分亲戚和另一部分亲戚要互相残杀,这才算是革命了?”

听了这话,那几个男人便都沉默了下来,不知该怎样继续话题。杭天醉半天也没插上一句话,此时呆想了一阵,站了起来,说:“你们坐,我吃茶去了。”他再想不出用什么话对付儿子们了。

杭天醉前脚走,嘉草后脚就赶到了。她把她那垂髦般的长发一刀剪了,看上去,倒是添了几分英姿飒爽之气。爱情使她一叶障目,眼中除了林生便再也没有了他人。“林生,林生,快来,我有话和你说,”她兴奋地招着手,林生的极白的面孔便鲜红了,眼睛中的光芒和腼腆便同时放射了出来。他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几乎用几分乞求的神情看着两位兄长。现在他身上迸发出来的一股煞气又缩退回深处去了,他看上去便又是个不请世事的纯情少年了。嘉和很吃惊林生身上的这种奇特的变化。在他想来,这也许是因为有主义和没主义的人到底不相同吧。这么想着,他挥了挥手,林生脸上便露出了奖然的笑容,一晃,就不见了。

现在,两兄弟面对面地坐在忘忧楼府的大客厅里了。自他们兄弟重逢之后,几乎没有时间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过。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嘉和看出了嘉平此刻心事重重,便勉强笑一笑,说:“林生是你相信的人,你和嘉草觉得他好,他必定便是好的。”

“你呢?”

“我……看他,就像看站在河对岸的人。我不理解他的主义。你呢?”

杭嘉平慢慢地站了起来,在大厅的红木桌椅之间转着圈子,突然说:“大哥,你知道,那么多年,我最佩服你的是什么?”

“……”

“你总能明白这一点和那一点之间的区别,就像你总能喝出龙井和毛峰之间的那一点点不同的茶味。你若从政,你倒是分辨得出三民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根本区别……”

这两兄弟隔着大茶桌坐着。因为偶有人来买茶,所以,他们把话讲得轻轻的。嘉平两只手掌的手指对握住,那样子像是在祈祷,这是嘉和从来也没见到过的神情。他记忆中的嘉平永远自信,自信中还透着骄横。眼前这个嘉平的自信却嵌入着怀疑,不免使他落落寡合。这神情,恰是家族的标志。这忧郁的目光,它终于不可避免地从嘉平身上显现出来了。

“你现在处境很难?”嘉和问。

“我从来不怕处境有多难,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缺乏判断力,这真是一件可笑之事,一个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怕出差错。所以我欣赏林生。”